(早谙世事的怀君公主从来悉知该如何掩藏锋芒。神明赉赏的慧识不单赋予她斐然的文华,更使她天生是一位好戏伶。过早崭露头角的小荷在宸宫这方池塘中很快会被汹涌的暗流摧折,于是怀君镇日扮演着一位娇憨纯真的穉女,烂漫的行举是她为自己量身剪裁的戏服,久而久之、连她亲生的姊姊也渐渐忘了,这只是她所戴的画皮。)
(已近日入时分,小阁被疏淡的霞晕拥揽在怀,北风也不再是呼啸的狂士,收敛起日间席卷天地的气势、而俨然变作了温柔的化身,在敏锐地嗅探到扶疎中的剑拔弩张后,便亟亟自窗棂间跻身而入,欲作一位和事佬。只是祝公主的怒火早已渐成熊熊之势,些微的清风并不足以抚平她攒聚的眉山,权如投石入海,惊不起丝毫波澜。)
好、好啊,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说与你听。(捧在掌中的青白釉盏重重向案上一磕,摹地腾起身,快步踱去推开窗扇,颤动的手指着恰春堂的方向)星陨那日我的文章受女傅褒扬,我满心欢喜地奔去恰春,要与额娘分享这份欢欣。但你猜,咱们的好母亲怎么说…她念的是怀君,喊的是你的名字。(翕动的唇断续地吐出那些令祝公主伤恸不已的字眼)“额娘听说了,今日又是怀君拔得头筹、得女傅赞扬,对罢?”她道出这番话时眉眼间满溢着自豪,殷殷目光暖如春阳,这样的眼神之前从来不曾落在我身上,那日我终于领受到了——领受到了这份曾经、现在、将来,都只会施与怀君的青睐。权因额娘以为,站在她面前报喜的人是怀君,而不是怀祝。
(一声轻轻的嗤笑)那一瞬我只觉自己是六耳猕猴、是李鬼,是令人贻笑的东施,没有任何词藻足以描述当时的羞愤。我甚至不记得我是如何逃出恰春堂的…(清泪如断了线的玉珠肆意淌过脸颊,语句中溢出的哀恸与沉水香交糅共萦在室中,牖外偷听的小雀儿也悲戚地耷下了首)分明在翠云馆的三尺台上高声诵读的是我的文章,分明领受女傅褒词、沐受诸姊妹钦羡的人是我,可额娘理所当然地以为出彩的又是你…不,出彩的总是你。
“我的所有,全部,你都可以有”,(喃喃重复着她振振有词的回应,高拢的眉峰俶然松懈,酸楚与不屑交织成的心绪不住翻涌而上,终于仰首迸出支离破碎的一阵捧腹大笑)真好笑呐,怀君…我简直要笑得背过气了。像你这般天资异禀的公主,也会说出如此蠢笨痴傻的话吗?又或是你在学戏台上的丑角,有意装疯卖傻?
(寻常所持的娴仪与温淑在极尽刻薄的言辞与可称疯癫的笑声中尽数卸下,祝公主顿觉轻松许多,它们铸成的枷锁宛有千钧重,早将她压得无法喘息)你自珠胎中衔来的天赋,你因它被捧上云端获得的朝拜,皇父、中宫、慈宁两位因你这惹人嫉恨的天赋与你的恩赏…这些哪样你曾分予我了?
你说反过来不同……(趿着绣履踉跄奔至案前,提起适才捎来的食盒猛得倒转,丁零当啷一阵清脆的乱响,尚不及布下的瓷碟摔得细碎,与不成块的糕饼狼狈地铺陈满地。咣当一声,空空如也的檀木食盒也被已失去理智的祝公主掷下)那这是甚麽?我觅着甚麽新鲜物什、或是领受了甚麽恩赏,哪一回没有分与你?就连皇父赏赐的一盘沙琪玛我都差穗娘送去扶疎一半,如今你还要说我没有想过同胞妹妹…怀君,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么多年来,作姐姐的何时亏待过你、何时怠慢过你,何时不是依从、迁就着你的意愿,哪怕它们任性得不可理喻!你哪里来的底气说这些话?
(铿锵一席剖白后,四围阒静得骇人,当值的苏拉年纪尚小,哪里见过这样场面,早垂着首退缩去角落,恨不能与朱红的稳柱融为一体。深深地吐息着,竭力压制下再度袭卷而来的巨潮,以一种僵硬的平静声调说着)佛珠手钏我是绝不会帮你讨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只会助长你愈发嚣张的骄矜气焰,来日不可收拾惹来阖宫上下指点,我丢不起这个脸。倘使你计较至此,只因这件小事便要同我决裂、永生不相往来…请便罢。
(权当没有这个妹妹。言既至此,昔日稳固的同怀情谊业是大厦将倾,残缺的基梁在姊妹的拉锯中岌岌可危地摇晃着,只消一阵轻轻的风,便会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