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朋友,亲情,什么都缺,所有的求而不得在心里生长,盘根错节。
他常常借打扫花园的契机躲避不想见的人,菲尔德太太家的独子算一个,被远亲收养却时不时回来探望母亲的哥哥马修算一个,隔壁的老古董可憎程度较他人翻倍,算两个。
阿尔厌恶小菲尔德的原因无他,多出自士别三日的不甘和对菲尔德自我优越的不屑。
屋檐相邻的人家有着优渥的生活条件,小菲尔德打小被送去城里的学校,泥巴糊起的兄弟情谊不出意外地瓦解坍塌,异化成两人见面那刻像从肠胃深处回流出昨日饭菜的恶心。不同的是,小菲尔德回流的是汉堡和新鲜八分熟的牛肉,阿尔干呕几声,硬面包的腥气便涌入喉中。
我不否认阿尔实在太玻璃心,但菲尔德也有错,先进的教育似乎并没有推进他的道德一分一毫,十五六岁的男孩不该把矛头对准刚出壳的幼鸟。
那对白头海雕在秋季瞅准菲尔德门前的一棵分叉的榆树筑巢,直到十一月下旬才先后产下两枚卵。雌雕第一次吱吱嘎嘎地叫唤时被游荡至附近的阿尔发现,若不是雌鸟的呼唤,大约阿尔永不会踏足这一小片土地。
“先生,菲尔德家门前来了一对海雕。”
“哦,是白头海雕,别去吓它们,阿尔。”
阿尔对柯克兰先生无名的抵触并没有在我身上生效,我想那得益于新住客的身份和十三盆惨遭飞来横祸的花。
倘若不是我去拜访菲尔德太太时同她聊起那几只盘踞的猛禽,我仍不知道在那之后阿尔便担任起护卫的工作。
阿尔第二次跟我谈起那窝白头海雕时是圣诞节假后的一天,在他从工厂做完工的下午,他急匆匆地闯进我的住处,请求我给予援助。
一枚卵落到地上敲碎了。
我们赶去的时候,小菲尔德提着一把手枪——毫无疑问是他父亲的遗物,正瞄准整个树枝搭成的鸟窝。还有一只刚孵出的雏鸟,它很幸运的没有被打中,却在里面摇摇欲坠。
拿着手枪的少年什么都有可能做,贸然上前并非良策。但阿尔冲上前,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精准地砸在菲尔德颤抖的手臂上,我甚至来不及阻拦。
回过神的气愤的少年转过身,枪口在我预料之中的对准了阿尔。
我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心肺骤止时,琼斯从不知名的地方突然蹦出来,狠狠地撞上了菲尔德的肚子。手枪脱手落进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里,拖着刺耳的枪声滑到远处。
随后赶来的是手杖帽子都没带,跑得头发蓬乱的柯克兰先生。心爱的猎狗被子弹穿透了肚皮,深红色的鲜血随着狗的呜咽声汩汩流出。
后来,我了解到年轻的菲尔德发疯的原因,在偷听到前来拜访的柯克兰先生对他母亲丧夫,对他丧父表示的同情,他不承认琼斯家有资格对他论断,认为阿尔那酒鬼父亲可有可无。
可这和柯克兰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本可以不去插手琼斯家的事,以至于别人听到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早衰的妹妹,烂醉的妹夫以及不成器的小侄子。
琼斯围着它撞过树时晃落的鸟蛋转圈,摇着尾巴刚咬一口,被菲尔德的枪声赶进了草丛。白头海雕的窝温暖而安逸,父母外出却还齐全,雏鸟尚未长大,便成了嫉妒的对象。
菲尔德太太登门致歉,险些被柯克兰先生拒之门外。那老古董因小菲尔德伤害两位琼斯的事耿耿于怀,毫不留情面地放话:
“绝不原谅那小兔崽子。”
可他那上个世纪的绅士做派又不允许他对小菲尔德恶语相向,或是迁怒于孤寡的菲尔德太太。
猎狗琼斯的感染相当严重,柯克兰先生不得不去城里为它找最好的兽医。临走前他登门拜访,弦外之音是能否请我帮忙照顾琼斯。分外保守的英式老古董,旁敲侧击起来竟像东方人一般含蓄。
于是我假借身体不便之名,托阿尔来照看我的花园。
实际上我几乎不用去管束肆意生长的植物,阿尔很热情地包揽了我一个冬天的园艺劳动,在春天来临之际发育得比植物更加野蛮旺盛。院落的一角那棵半死不活的山毛榉,枯瘦的树干上有一段半英寸深的刀痕,是阿尔平安夜看到菲尔德太太给小菲尔德测量身高时,一时兴起给自己留下的标记,他拿着不知哪里来的钝刀,举起来兴冲冲地顺着头顶平移过去,为此损失了一大绺额前的碎发。
而今他低头清杂时常看见那道刻痕,探出手抚过那道伤疤,在此间疯狂生长的草菌灌木类便面面相觑,在柔和的春风和不知疲倦的剪刀下偃旗息鼓。
我也得以安宁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