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一低眉，扯起薄暮做酒招。酒与色在平康坊间销魂蚀骨，可来者无意将之视作流毒。有人买醉，有人迷于笙歌曼舞，有人倚翠偎红，更有人全盘尽收。各人有各人的快乐。就连在旁低垂红泪的烛，也因与月相邀相对，相得益彰，不算孤伶，亦不算是全场之中的特立独行，格格不入。）
（彩袖殷勤捧玉樽，往琉璃盏中注入一汪绛色。这是今岁新从回纥运来的葡萄酒。却不着急递过去。）
“周郎君，只是吃酒可没意思。”（是我在僭越，酒资分明是他出的。可我又自认是在投桃报李：确实很没意思嘛。）“我们来猜拳？谁输了罚一杯，然后回答对方提的一个问题。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要讲真话。”
（烛光、酒色映于瞳光，叠出几分跃跃欲试来。举盏邀他。）“敢不敢赌？”

很久——久到三曲之中许多装饰都变动，我要从记忆之中寻取很久，才能提取出来，以作比对。往日来三曲的由头已在为谢子期破戒之后全然的破灭了，今朝再行，不过为了履往日的一个约定。
寇娘子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或许可以同无霜公子相提并论。他们具有沾染了风尘气息的、独特的聪慧，却又纯粹得如同一张白纸，只在我陈述之后，成为泼墨的画卷。
我在她面前是不用佯装的，于是卸去职事之后的眉目都染上了慵懒。揶揄道，“许久不见，寇娘子又有甚么探听人心的法子了？”
不待她答，又给予一个肯定的回复，“好。”

dd一下，明天一定，明天一定

（猜拳是怡情小赌，旗开得胜是锦上添花。送上罚他的一杯，笑盈盈示意：承让。）
“那我问了哦。”
（爱探听人心的娘子该问什么样刁钻拐孤的问题呢？仔细斟酌的罅隙，断续讴声高一阵、低一阵随风传进阁子来。很快从调中得出，有人在唱李太白的《长相思》。素商已至，这样的歌很应景。伤秋是古来有之的情愫，宋玉方悲庾信愁。到后来，秋心被一只络纬偶然衔得，它从齐梁飞到盛唐，越青冥，掠渌水，再也扑扇不动翅膀时跌进了一盏酒。酒中正浸着溶溶一弯月，就和今夜一样。执盏的酩酊谪仙观之大笑，他写道：长相思，在长安。）
（但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谪仙的诗也无法留住。以至他最后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长安日已远，相思去已远。）
“你有什么很后悔的事么？”（喟叹昭彰着突来的低迷，问的也是“留不住”。）

夜纵然是一样的黑，却因不同的景象为四季增添了区别。昊天里，晚间仍是燥热，愈燥即愈闷。
寇娘子问悔。
我其实有许许多多可以后悔的事，例如当初在海丰时若能藏得再深一些，不至于招惹闲话；例如在约谢子期看烟火而得到爽约时同他对质。然而这些后悔，或许会使我一辈子无法来长安，又或许会让我们二人只成为坦荡的朋友。这不是我要的结果。诚然，如今的局面，也不是我群好。所以我从不后悔这些，自始至终，只后悔一件事。
谢子期开始咳嗽时，正是一个凉意十足的秋末。我寻了些生津止渴的方子，日日当茶水给他灌，然而谢子期没见好，反是门前的梨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而后户部衙门里就忙起来了，我初到户部去，没根基不说，甚至职事也不算熟悉。
又一夜我宿在谢宅，他不肯叫我碰，直到夜里我趁他熟睡才发觉凉意自他体内散出。
为时已晚了。
那是两税推进的要紧时候，还在商榷招降一事，我急得嘴里起了泡——为江东，也为谢子期。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江东降了，彦明凯旋而归，谢宅失去主人，城外有方新坟。
我囫囵灌了一盏酒，想起某一日谢子期同我说，酒这么喝是没意思的。
于是眉眼迅速地有些红。
我答，“有的，最后悔的就是自己糊涂，主次不分。”
男儿郎的脆弱实在难以启齿，仅有的两次落泪，大约都是为了谢子期。
(458)

（他痛饮时我没去拦，也不再追问后悔的事究竟是什么。能够心无芥蒂，侃侃而谈的时分应名为“放下”，而非“后悔”。）
（求而不得的才叫后悔。）
（菱窗在流光中褪成了缃黄色。望向它之外的月时，许多往事浮现起来。我曾见过腰缠万贯，无数人艳羡的巨贾痛饮后伏案恸哭，称自己真正挂怀的其实无它，唯有那年临别馈自己一枝故乡新柳的娘子。也听过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大醉后吐露心声，他们口中的“在意”，听在旁人而中，往往是某些再寻常不过的人与事。寻常事会因求而不得，一变为再捉不住的海市蜃楼、梦幻泡影。）
“那年从扬州到长安来，我在路上听到支曲子。其实讲的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就只记得一句词。”
“一悔能教万孽清。”
（劝失意人不要再伤心是强人所难，伤心即便是消解，其因由也不是好言相劝。所以点到即止地只说这几句。回头先望酒盏。）
“别这样喝。”
（并非意在劝停杯。给他重新添上半盏，自己的也倒上。然后举杯与他那盏碰一碰。我想说的是不要独酌浇愁。）“敬……”（些微一顿，而后扬颈先饮为敬。）“敬平生。”
（昔时人已尽，今朝杯未停。不酹江月，只敬平生。）

盛了半数酒水的酒盏碰撞的声音沉闷，意图将我的明日也抹煞成这样的声响。长长的喟叹仿佛从五脏六腑中凝聚，再呕于喉，待这一声毕了，眼眶的酸涩也未褪去。
“后悔之所以为后悔，多半的缘由在于不可挽回。有一些孽障过于狠厉，悔恨如何同它相抵消呢？”倘使抹去过往一切的糊涂、草衣木食便可换回他，我千万个愿意，然而为时已晚，木已成舟。
“作孽总是奇怪，往往不止一人承受苦痛。”
这句话讲得干涩无味，只因为是同她——唯一一名知情人讲，才算有了余韵。
“...你晓得的，我的一生平平无奇，如若这是一页书，只有从遇见他之后，才算序章。”我打开了话匣，这不是首次同她直抒胸臆，大抵要归结于她同无霜类似的气质。
“假如要敬他，这酒不行。”
我搁下酒盏。
“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离别泪——这是我从野传上窥来的孟婆汤配方，其余的尽可由我予他，只差第八味，孟婆伤心泪。”
这自然是看来的诨语，然我在谢宅之中枯坐至天明、窥见破晓时，是十分认真地思考过，“亏欠得太多，叫他好伤心，只有孟婆泪可赠他清净——我宁愿他清净。”
也再不要他受我所作的孽、吃我赠予的苦。
（405）

“我说，你们这种人就不要自称‘平平无奇’了，不怕被打嘛。”（话很不贴合当下的感伤氛围，但不吐不快。算是松快下现下的凄凄戚戚。）
“道理你都懂，我只再多说一句——要是他知道你一人自苦，还怎么清净呢？”（道理他都懂的，今夜我只消做好一个尽责的聆听者，听这一场缘来缘散，孽海情事。但我同周郎亦有桃花潭水之谊，为此希望讲些什么。）“他说不是你的错，希望你活得轻松些。”
（去者已矣，存者犹生。其实我从前不曾见过那位谢公子，如今也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的形象，不过世间情深不寿者的心思大抵相同，所以能够代他言“他希望”。）
“前段时间，我编了出歌舞戏，这两天就要上演了。原来的名字叫《情悔》。现在想改一个，叫《情不悔》。”
“有空来捧个场。”
（再为自己上添今日最后一盏酒，决定告诉他。）“演完这场戏，我也要走了。去……”
（其实去哪里还不定。或许由灞桥泛舟回吴下，又或许先去更北的幽云看看。到那里时应当是冬天了，正好可以看雪。再或者，西蜀也不错……总之时间很多，可以慢慢抉择；然而又年光有限，如果一意迁延，怕是终究错过。所以，花开直须折，莫怨东风迟。）
“去看看‘人世间’。”（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识？不怕。）
“现在这杯可以和我喝嘛？”

干干干

俏皮话要合时宜，今夜的气氛太过悲怆，只有她撕裂开隔绝世人的屏障，要拉我回人间。我许清净，她偏要我去看歌舞。
然而我是感激她的，无人容我沉沦。
情不悔。
很难说这是否为今夜浅谈之后她突如其来迸发的灵感，又或许，我的故事在她耳中打个转，只能称作求不得的其一篇章。总之，这曲新名当真符合此刻心境。
酒盏相撞时，磕出一声清脆，溅落的几滴黄汤恰落在我二人中央，再洒脱些，便可邀谢子期一道。
“那就送别，”既是予她、亦是赠他，“但只有一盏。”
只能一盏——明日不是休沐；我今夜也要去谢宅寻我的归宿。
“我就不说后会有期了。”
一饮而尽。
“你若有目的地，便当我是做无用功，若无心向之地，或可去海丰看一看。无霜——我同你提过的那位友人，你若见了，或可多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
这总不值得她再悔了。
（结）

【 长安城丨平康坊丨相思无涯 】：三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