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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愚园路|段公馆 】德阳生老板(段克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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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一九一一年七月


IP属地:广东1楼2021-08-06 22:54回复
    他是一个面目黧黑的中年男人,沉实、疲软,对周遭发生的一切苦难,都保持了铿锵破碎后的漠然。
    他是同治十三年生人,光绪二十一年,求学法兰西。光绪二十五年,辍学回到辽阳,这一年,他成了越南西贡最大的寓公。光绪二十六年 ,他结识了妻子梁问芙。光绪二十七年,他与梁问芙私定终身,私奔上海。光绪三十一年,妻女在饥馁中去世。光绪三十四年,他正式接管了家族产业德阳生。民国二年,他成了上海商团的总司令,掌握了上海大部分生铁、煤炭与石料的供应。
    躬身返照,往年灰暗早已藏匿在时间的肌理中,无处可寻。予自前半生富贵的基调,他对这个世界抱有疏狂,即便在短暂的和解中,他天性中仍旧隐含着降贵纡尊的无奈与矜持。褪去段家的空阔与丰盛,他只剩下清冷破碎的壁垒。
    https://shimo.im/docs/HQkXyJYwyTPY9hT6/ 《无标题》,可复制链接后用石墨文档 App 或小程序打开
    他进步
    他打破
    他抛弃一切
    他失去一切
    于是他顺从
    他谐谑
    他抱起佛龛
    囫囵登场


    6楼2021-08-08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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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楼2021-08-08 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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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
        段公馆内没有关于蛮蛮和拾子的画像或者照片,至少人能看到的地方没有。拢共八张,被我装在一个花梨的匣子中,放在阁楼上,与祖父留下的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尸骸挤在一起。
        从光绪二十六年,我和蛮蛮相识起,我们每年都要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拍了几年,连华哥臬路的邻居也知道了我们夫妻间的情趣。在那之前,蛮蛮没拍过照片,所以每次去苏三兴,她都格外讲究仪容,穿上那不勒斯黄的衣裳,戴上碧玉的耳坠子,泛粉的珍珠项链,还要求我剃头修面,穿米白的长衫,内联升的布鞋。蛮蛮每次见了苏三兴的照相师傅都有点害羞,似乎是为自己丈夫执着且延宕的仪式感真诚地感到抱歉。照相师傅是法国人,法文名叫ALAIN,蛮蛮就叫他阿兰,她总会私底下问我,那么高一个大男人,怎么叫个姑娘的名字呢。然后战火蔓延,就烧到了我的头上,她不太满意女儿的名字,她说拾子拾子,不仅不像女孩儿的名字,听起来还像个拉车抬轿的小厮,还有点像个日本人。我说,拾子,是取岳飞的一首词,待从头,重拾旧山河。她的神情瞬间像换了一个新世界,铿锵地说,好!以后就叫拾子去读女学。
        她和拾子死的那年,我们已经没钱拍照片了,甚至我们也不住在华哥臬路的洋楼里。她和拾子身上起了大块的红斑,像跳蚤大片过境。白天一切都好,她还有功夫跟我吵嘴,叫我别再关注什么立宪,多打一份工补贴才是。我对她有很大的不满,因和清俊剪影中的梁问芙有了出入。黄昏下班,我没去文学社,买了清凉油,还花了一银元买了一盒雪花膏。她气消了,在灶火前柔柔地抱怨如今的粮油价高,抱怨我们不该把每月的钱都花光,不该租住梧桐树下的洋楼,不该每年去苏三兴拍照,不该买内联升的布鞋,不该买德生长的洋蜡。予自我前半生的富贵,我那时还没意识到对于一个家庭,储蓄的重要。故而她所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类此粗浅的道理,我从没听进去过。
        到了半夜里,她和拾子,倏然起了高烧,这时我才察觉,蛮蛮枯瘦如刀的面孔与一双忧愁而焦虑的眼睛。她呓语着,昨早上路过玉佛寺看见有个石头佛,没扶起来,今日报在我身上不要紧,别叫拾子难受了,你快去把佛爷扶起来,上些香火贡品,叫我俩快些好。我当然没听她的胡话,拿着那月剩下的三银元去敲医馆的门。那是乱世,清廷是列强砧板上的肥肉,没了段家的庇佑,我两个甚至连肥肉都算不上。有的医馆发了疯,大***疯了,回去把老婆卖一卖,说不定还值二十银元。那天晚上的风很凄厉,我听见一个年轻妇人短暂的一生穿过黑暗,我舍不得她,尽管她开始聒噪,开始哀怨。她朱红的嘴唇,诱发过我的愤怒,也同样启发了我朦胧的爱情。
        最后,我赤着脚,扶起了玉佛寺的石头佛爷,把三块银元放在他脚下。
        拾子死在她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宽阔的额头,面色潮红,除了不见两个浅浅的靥,与平时熟睡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拾子刚出生的时候,蛮蛮去找人算过命,算命的说这小孩宽额头、阔人中,毫无婴孩的乖张与放纵,一脸的福泽寿禄。蛮蛮很高兴,像是已经熟透了一个母亲的姿态。月子里,就开始做虎头帽,缎子袄、元宝鞋。等到拾子周岁的时候,已成了一只花红柳绿的大粽子。
        蛮蛮抱着女儿的尸体,问我,为什么不穿鞋?为什么不穿鞋?一直追着我问,为什么不穿鞋。
        那对她来说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她死的时候,扽下了一缕头发,黏在我的襟口,带着甜醴的膏香,如一只绝望的手掌,钳握住我的心脏。她的两片嘴唇不再翕动,咬着颟顸与勇敢的金科玉律,闭上了湿漉漉的眼睛。
        有一年,阁楼的墙被老鼠凿出一个洞,我的精神在木缝之中溃然四散,段澍洞贯了我的焦灼与恐惧,在无数次混乱无序的翻找中,找到了那只花梨的匣子。我一咬牙,把照片都撕碎,和着石头渣滓一起塞进了洞孔。洞孔中住着祖先们密集而苍老的灵魂,她们不必在罪恶渊薮的世界中再度坠落。
        秘密被堵住了,我感到有些安心,跑下阁楼时,我发现自己仍旧没有穿鞋。


        8楼2021-08-08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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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楼2021-08-08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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