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的天贶节因唐朝和尚的典故，有了水与经的习俗，水固然不喜，经书还是好的；约至平旦时分，六荚便拉着一群才入来虹的小宫娥们置下晾架，分门别类地将子藏的诸家典册摊于几上，此外还特地安置了冷淘的栗子沙、彩纸、几册爱读的笔记留给作监工的怀庸娱乐】
【方躺在竹床上玩着作半的扫晴娘，茶还在小灶上咕嘟着，便突地听晒书那里沸锅跳沫，众人围作一个小圈，里头装了个哭脸的宫女苗苗，说着盛泡新鲜露水的玉瓿碰洒了，半壁的农书洇了大半，而再细问之下，始作俑者是书页上平白掉的一只带翅膀的蝉蜩，碰上胆小的女孩，互相推搡才有的，粗粗一夹睨，见钟爱的几本尚遗远处，也只是笑道】晒书晒书，且得湿了才可称晒，你们就耐心些，把能救回来的补救好吧。
【而仰目而望，索起于这样高的老榕，又没人故意招惹它，怎地凭空坠下来只昆虫，心有灵犀的樨龄小跑着来禀报——“三十一公主带着几个宫人从墙对面拈蝉呢！”噢，忽忆起怀昌口中的雏凤皓眼、徵若精灵的殷氏之女，手中的小金剪顿在掌中，想了想又道】把妹妹请来，就说我这边儿蝉子更多，其他的不要说。

外面那是在做什么？（窗外传来清晰又有克制的唔啊声，吸引我从书页抬起头来。这很容易理解，当人分心神时——划重点，特别是因念书而分心——周遭一切都能变得清晰可听。室内宫娥轻悄悄的走路声，雀十一娘添茶时的哗哗水声，都能钻进我的耳朵，然后一路奔跑向脑袋，将好不容易记住的哉、乎，都一气赶跑，落下留我设想的大片空白。）
（是在拈蝉吧，您才刚不是嫌蝉鸣太响？雀十一娘抱拢着要晒的衣裳细声回答。拈蝉？那我也去！我推开书，踩着鞋就要离开书桌。十一娘轻咳一声，我敬佩她的尽职，于是将从早晨看到现在的书摊给她看，十一娘不认得字，却也能分辨得清楚某一页的第一行，那个字依旧是那个字。）
（我如愿从屋内飞出来，号令郝多多与小喇叭一众人等，榕树没有就找柳树，岱夫阁内没有就去他处。一行人浩浩荡荡，拈蝉大队持竿拿足了架势。）嘿！又一只！这是第几只？（我把拈着的蝉递给郝多多，预备寻找下一目标，队伍里冒出一位陌生脸。得知是墙那头的庸姐姐邀请我去拈蝉，二话不说立即跑去。）
庸姐姐！（打眼扫过几上摊的书，紧跟着又问）蝉在哪儿呢？

【且聆得花盆底哒哒落地之声，未侯上一段时候，那人便牵领着一列不那么整齐的宫人队伍，跨越朱槛至来虹门前，身后的几个黄门抱着两人高的长竹竿退在远处，瞧上去颇像拿着单簧管的西洋乐人，我站在阳伞下迎接，见人翩然近前，却又轻柔地止住了】斯塔普。【卖弄一下新学的洋文】
不要跑，晏灯。【一边和煦地说着，一边从身后拿出事先拿荷叶卷盛好的菱米的冰沙，插了根木勺递给她】你先把这个喝掉，等一会儿再给你蝉。
【适才掉下的蝉蜩未来得及扔，见这个灯仍存心图求，便差人将那玻璃容皿腾出来装它，又言而有信地放在晏灯裙边的矮桌之上，俯瞧着小妹残留在嘴角的冰沙，口中尚有嘎吱嘎吱的咀嚼声，辄又笑道】
你这个蝉是粘下来了，粘下之后怎么处置呢，想过没有？

哈？（我匆匆站住脚步，跟着转头四下去找那位名叫四稻菩的人。）姐姐在叫谁吗？
（比起类似小灯或是小灯妹妹这样的呼唤，“晏灯”的称呼更有一种奇妙的杀伤力，是大士捻的柳条在眉心点化的一记，也像历游的道士斩妖除魔，摆出九九八十一个架势之后才被放出来的关键符号，令我一下收住脚步，双手捧过荷叶来，浑身冒着夏日的暑热和乖巧，坐在一边。）
（嘴巴吃着，眼睛却在察看四周：那边的宫娥在晒书，其中一位对一本尤其仔细，正在把脸埋进书里好将两页纸分开；仰头看旁边那颗老榕树，它很高，估摸得要两根杆子叠在一起才能够得到上面的蝉吧？我将心神分与裙旁的蝉，口里的冰沙抿了再嚼小碎块的冰，嘎嘎嘎，跟那只蝉有点共频。）这倒没有。郝多多讲民间有人专门逮蝉来卖的，可我又不需要钱。
（真令人烦恼的问题）我是想看看，我今天能逮多少只！我刚刚逮了有——加上这一只——二十八只了！

【三十一公主的脑门此时正在粉掌之下，稍微蜷起四指，便可如五姐姐斗闹白捡捡那般随心所欲，否认地摇摇头，一边以手按止住桌上翻滚着的茶盖子，又续续同她解释道】息止之意，等你再长几岁，便也有洋文课上了。
【几个宫人把大个儿藤座搬至晏灯身下，等她屈身而坐，未想方才精神的小孙猴经人教化地一点，也能安宁地封印在此，只是，除却半身黏在凳上，精光灵活的眼珠却不肯遗漏半分，瞧她直往六荚那处睨注，也不由得追寻望去】你在看什么？
【而后言入听，檀口微张，待这一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体格尤感钦佩，并由衷期待着后浪把前浪拍在沙滩上】前浪…不是，怀昌姐姐，最多能粘三十只，乾西四所还没人能赢她，我看着你就不错。
【抿了小块冰沙，敛裙坐在竹下细细地食着】我同你这么大的时候，姐妹们见着蝉都唯恐避之不及，甚至是蝉纹的玛瑙坠儿、珠珰，都是挑剩下的东西，你倒不害怕。【磕了磕困在玻璃罐中的蝉蜩，拿手比划着】好像比你大拇指还要粗呢。

那就是洋文啊！（我跟茶盖子一样兴奋地冒泡）我听其他姐姐说，洋文课上先生会为每个人都取新名字——什么娜啊、琳的——庸姐姐有新名字吗？（四稻菩，还是息止的意思，不知道能不能拿来做名字？）
我是在看那个人。（木勺子指向外，将那边的几位宫娥定身不敢乱动。她们的脸被日光照得微微发红，被我指到的那一位的脸更红了，想做好照看书的本职工作，又在犹豫要不要到这边来看看是有什么吩咐，眼神无措的时候我已经把手收了回来，继续说）她好认真，一页页地翻，一页一页地晒。像对件宝贝似的！我的书，嘿嘿。（隐去不谈。）
（未曾想到自己的二十八只居然有赶超小昌姐姐，再创四所新纪录的派头。嘴巴张圆，口里含的冰沙也在发着冷气，啧啧感叹。）那我太厉害了！（振臂一呼）我要逮三十一只！或者，再添十只！（多多益善）然后带到乾西四所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巡回一圈！
（聆听后语）那到时候他们会怕吗？我其实是不怕的，因为它伤不了我。（还专门拿指比对了一下，眯着眼睛笑）我不怕

这倒没有……【小女孩总会对这样那样的事心生好奇，新蝉、新茶、新名，以为珍投，怀庸虽不算一个根本的因循守旧之人，对大多异己之言襟怀海大，但在二者之间抉择，仍是更敬慕古人之咳唾】颖卿，怀庸，靖丽，十五，已有叫不过来的名字了，不必再多。
【见她点名六荚，不由得忆起其出入宫闱的种种，绝对与细心周密之人无关，而时异事殊，如今再落入三十一眼中，也能颇具美德地成为模范，难免有些难为情地】她倒也不是对书，她面对的只是公主的命令。
【手上粘的糖渍只等下人递上的湿帕洁去，语接上句】你让她扬竿承蜩，她也能做得仔细。【其后嘿嘿二声，不难闻出其意，又自然地未作拆穿，只有些好奇地询问着】晏灯，你有喜欢做的事情吗，我的意思是，除了拈蝉，还有抱着竹竿子傻乎乎地跑来跑去这些。
【小时畏花、畏香、畏狗猫，及长方知与其以畏惧一词交代，不如说是经验短浅，不敢走进任何难以测知之地，似是三十一这样明透早慧地，已可将怕与不怕区分得清楚明白，便已抵上怀庸许多分了，拿着剪子给扫晴娘的红裙子修修补补，一面状若无意道】他们怕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蝉不伤人，你将实情相告，他们便会慢慢接受的，我想。

（我并非在抿，而是在吞，将荷叶里的冰沙当作米糊果腹似的。木勺蹭过荷叶边沙沙响，玻璃罐里的蝉子依旧奋力地吱吱叫。我拿勺柄磕了磕罐盖，自顾自地讲）我倒想有个叽哩咕噜的名儿。姐姐你学的时候有学到吗——像“小灯”这样的字或者词？
（或者有明亮之意的。）
（手上的空荷叶被适时收走，雀十一娘也递上帕子。确实，在公主的命令与天然的规则下，他们样样都可以做得好。我把帕子握在手心搓成团，那一团跟着我一起嗯嗯地思考）嗯……我还喜欢跑马！打马球！还有射靶子，我想去打猎，但是哥哥们不乐意带我。（讲半天还都是傻乎乎地跑来跑去的这些）
（指尖绕着帕子转，我伸头去看庸姊手里的小剪子和穿着红裙子的扫晴娘）其实，他们不接受也不碍事（我看着庸姊的眼睛，眉毛弯弯地笑起来）我领着他们捉一回就都不怕了！姐姐做这个做得好认真，你是喜欢做这个吗？就，动动手指的玩意儿！

小灯？【没来得及防备地忡愣着，灵海之中也算苦觅了一番】小灯的名字很特别，外来语中……倒是不怎么拿这个当名字的。【怕其不甘，又顺从地领会着她的意思，在这个夏日蝉鸣无尽的清晨，偏要给她翻出来个名字】曙日之光是不是也可以——奥罗拉，奥，罗，拉。
【小舌抵于上颚，从口中混出这么几个音调，怕她难学，又同她赘复了几遍，才满意地笑着点头】日后我教你怎样写。
【这位三十一公主不修四艺，净爱找些阿哥们追逐竞赛的事做，此间又难免忆起不同寻常的昌公主，只是五姐姐有一手好琴挡在前面，避却许多无为的劝说；虽于诸人所好，怀庸总觉得无可参评，又无从比较，但若见人困浸其中，则又许多不忍】他们是怕你做得太好，反倒让他们没面子。
等你大些，不需人抱着上马，哪里还要他们牵引？【咔嚓两刀，剪坏了】这几日雨水多了，才想起来剪的，我喜欢的事情嘛，【把红纸摊开来，一串垂髻持帚的女像，盯着露出几个大洞的裙子，居然有些满意】我喜欢坐着不动就可以做的事情。

奥…若…柔…（一样的舌尖抵上颚，学着说出曙日之光的洋文名字，跟着粲然一笑）学着了等课上先生念“请问三十一公主”，我便要说“请叫我奥，罗，拉”！
（兄长们拿来婉拒我的借口，搁在眼下看，已经要到山水水尽的地步，偏年纪与个头俨然成两方灵药，由于我的无力改变，只能看着他们捶着胸口假装可惜，然后一个两个握起金弓、成为夕阳下奔跑的少年郎了。手掌握住玻璃罐，这第二十八只蝉依旧吱吱地鸣叫，而我忙不迭点头为自己正名）是呀，是呀！谙达说等我学会如何在马上射箭，我就会成为一匹无敌的狼！
（我张着嘴看着被剪出洞的布，然后把手指伸过去，指腹在洞口画圈。）那姐姐跟我好不一样，（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笑）我就喜欢跑来跑去！既然如此——
（这里的蝉就让我为你效劳啦！摩拳擦掌，叉着腰开始指点江山：郝多多到东边，那三个到西边，再来两个搭梯子，看我不捉个五个、十个的，第一捉蝉师非我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