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又下雨的时候，我踩着雨水归来。阿吉小碎步跑过来问，怎么样？我照例掏出罐新的头油给她，叮嘱道，桂花的。她打开，嗅了嗅，揣进怀里，又掏出来摸摸盒盖，笑嘻嘻对我说，主子还在睡呢。）
（我当时正将另一罐桂花油摆在桌上，阿吉凑过来看，一见便又叫道，呀，怎么跟我的一样？还当房公公是最讲规矩的！我连忙制止她，小点声，主子还在里头。这是我自己的钱，自己的......就不分这个了。）

“什么你的、我的、自己的......”
（晨起未梳头，一瀑分两肩，流满三千烦恼丝，手撩青纱帐，探取桌前小瓶，两足纤纤点落玉鞋。）
“戴春林的桂花油，这当上了首领太监，就是不一般，小舒这回可为咱们破费了。”
（一壁笑，一壁打开小瓶口，往手心倒点儿头油。唔，倒多了，把阿吉的小手拉来，匀她一点儿，疑道：你这手怎么生了茧。阿吉说：我三更起来舞剑，顺便叫隔壁的姝主儿起夜！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叫她不要胡闹，胡乱招惹是非。转过头来，见他靛色深袍，洇得点点深浅，便知清明时节，窗外又该落雨了。）
“父亲的事，安置得如何？”

（主子要做恶梦，我就是尉迟敬德，把他们都杀出去！阿吉咯咯地笑起来，趁着那一点儿头油，照着鬓角一抹，比了个分云拨月手，丢丢跑去，将窗门一掩。雨丝很轻，都在衣上粘着，有股淡淡的水腥气，我自觉退开两步，要说好，但这事不该用“好”来形容，要说妥当，又觉妥当得不是意思，这一愣，话绕回了最先那句，什么你的我的自己的，还当没人听见。心头一滞，只觉窗门一关，桂花的气味就显出来，轰轰烈烈地灌满了整个屋子。）
是奴才的一点心意，主子别嫌弃就是了。（我问阿吉，屋子里有些闷。阿吉说，我不觉得，开了窗才冷呢！我便只好放任自流，就让这桂花气包围我）
都好（还是选了这句，低声道）今日可还去珍宝库么，外头正落着雨。

（山眉微攒，两峰尖尖。）
“今日不去了。”
（珍宝库未必是个好地方，人们常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我本不是那个爱握钥匙的人，就连清蕖斋小小门厅的钥匙，也要交给大苏拉，大总管来保管。如今事儿近了尾声，便生出一点儿氓赖的娇娇脾气。）
“你办事，我放心，躲个懒又何妨。”
（屋中桂花油的味道真馥郁，但是大苏拉说不开窗，我只好叫她去开外端的门，这阁子小，窗对着床与镜，东君一吹就飘满了，只有带廊的门口雨飘不进来。）
“安置了家人，其余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地方，也尽管话给我知道，如今不同那时，这日子咱们也该往好处去过。”

（分明都放心了，怎么还蹙眉呢？我去看阿吉，阿吉却反过来又看我，这一眼没有答案，下一眼看不下去，只好落在镜中。）
是该歇歇，前些时候忙着，想必是累坏了。（镜中那段人影依旧，模糊了，也就看不出来分别。还是镜子里好，三年前，四年前，五年十年，都是一样恍惚又朦胧的影像，柔光一脉，不细究，时间就像衣上粘了又干的雨，不着半点痕迹。）
奴才......我（喉头是滞涩的，我，潇潇的雨声犹如蚕食桑叶，蒙在背景之中。）
原还有个姐姐，失散了，爹妈走得早（话一顿，振作精神，继续地说下去）
找过，找不到，索性就不找了。没有什么牵挂，知足了，眼下这样也好。（篦子沾了桂花香气，一上一下攀爬）出去几日，只怕回来手重，主子要不习惯。

主子这样说，奴才没有听懂。乡下说金丝毛，奶奶命，便是像主子这样的头发，——菩萨知道主子诚心，也一定会赐福给主子的。
（我是什么命呢，我没想，只是一味地替她梳着头发。与阿吉和我不同，上位者的发丝细而且软，带着缎子般的浅褐，阳光一照，真如金丝一般。）
瞧我，真忘了与主子说，姝妃娘娘前日来过，大概是瞧咱这处花开得好，我同她说，等您闲了，自去与她禀报，把这事儿就茬过去了。
（今日不去珍宝库，发也可梳得稍宽裕些，不必咄咄逼人，就让雨多下一阵，把天地、草木都刮湿了，浸满了水。说到这，隐约地局促起来，越听不懂，越觉得窗外的雨声大。）
.....主子要有什么事情忘了，眼下得空，且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