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绵的小雨打湿燃灯塔前的青阶，佛谒声自前面楼阁传来，弯身自马车内下，车仆即刻放置矮墩容我有下足的地界，书仪撑起八十四骨的紫竹伞同我并肩，伞面朝我倾斜，滚落的玉珠顺着伞骨蜿蜒的走势流至地面，我提着裙，行步得缓慢，饶是如此，素白的裙衫边还是不慎沾到泥点，极不规整的零星点点，毫不在乎似的抬首，眼底惟映十三层舍利塔，识海里短暂的能放空爿刻，直至身侧缓缓站里一人】
【冷清的目光向她乜去，不带丝毫感情地，见她高挽的妇人髻，见她姣好的的面部轮廓，可我在她身上没有闻见佛香。六年的时候闻听她下尚，未尝赶赴热络的婚宴，只以县君府的名义备了一份厚礼，自怡王逝后，我再未见过她，这是第一次。短暂的流连后，又将目光移开，鬓边的素花已经摘下，和觉罗小岑正式告别，留给赋珠的大抵只剩一把瘦骨，茕茕立在天地间，羸弱地仿佛随时能倒下】

【是爱新觉罗赋珠。畴昔宫宴与最初几度京中交游时，曾与她称得上相熟，然而怡王府的丧讯如一道深堑，我行向乾宁七年混乱而喧嚣的春天，行向我声势浩大的婚仪，再无暇观赏她涟涟的泪容。多可怜，礼单看至娴县君那一行，她的名字孤零零地出现在那张红纸上，也在宣示无依而无靠。】
【当下她在我面前，沉压在鬓上的白花已卸去，可有甚么早悄然幻灭，再不能如初。】
堂姐。【口吻是有节制的亲昵，唤了她一声，体贴地不提悲愁，虽然我很快会重新说到。我遇到她，是菩萨行便宜。】
说来是巧了，我原想哪一日去拜访你的，有正经事同你商量。【徐一压下颌，卖一点关子。】是好事情。
【再与她让开塔门，行向树下石阑干。】佛前不便。

【书仪向她屈膝，因要为我执伞，只能稍显简略的做着行礼的动作，从前还做小岑时，眉眼间常添笑意，那份尖锐的戾气便不着痕迹的被抹去，逢人至多会被称道一句，女肖王父，极是英气，可现如今王父已逝，怡王府的牌匾早已易作其他，再无能令我高兴展颜的事情，可我学不会哭，至少是在人前】
【朝她睇去的目光沉静到近乎冰冷，连一丝一毫该有的感情色彩都无，玉脊挺得笔直，我仍存赊作为王女的傲气，不愿在她面前露怯，纵和春风得意的她相比，我必然是落魄的那位】
：好事情，我身上还能有好事情吗？
【交瘁不止来自于怡王的遽然薨逝，还源自于母亲的变本加厉，似乎疯魔了般，朝夕间在皮囊里换了另一个灵魂，她的妄为要令我更加疲累，但还是轻挪步子，行至树下】
：还未来得及当面同你道喜，今日补上了。

【我初见爱新觉罗赋珠时，应在某年中秋宫宴上，她比我高一些，眉宇酷肖身侧英傥的父亲，幼小的我也可一眼认出那血脉亲缘。而今满月只余瘦瘦一牙，相似的眼睛也只余一双，盛寥落孤清的光，供我隔岸观火地鉴识。】
【被她反问，哑然一霎，然而对值得同情者计较是失仪的，我不必耀武扬威，作好脾气，吞吐柔软如烟的字眼。】
节哀顺变。【宽慰已过时。行向檐下，执伞的奚女们合拢竹骨，颗颗雨珠坠成透明的线。低眉承下她道贺（不算太晚），缓声接续上文。】
此事说来还与额驸有关。【以佳妇身份，从容说解。】王叔府上原有位觉禅福晋，曾寄放些东西在觉禅府，是留予你的。如今人已过身，自该早日归还，只是你府中一应事务也多，方迟迟未登门叨扰，我和你熟悉些，便由我捎这口信。

【同冠姓爱新觉罗，我和她身世实天差地别，我有太过庞大的家庭——假若紫禁城可称之为家庭的话——与无数兄弟和姊妹共享万分之一的父亲，且父亲的头衔又是天子光辉底不值一提的一个，母亲则是数十嫔妾中一位，后廷森严一如正大光明匾下；而她则更像寻常人家的女儿，王府是另外天地。我匪是羡慕，仅饶有兴致地探究，“珍小娘”三字后是亲密、是轻蔑，或是厌恶呢？】
对，容珍福晋。【但觉禅氏应是疼爱她的，至少表面功夫如此，证据在弋闻递来的白纸同黑字。】
【雨犹淅沥，香火气共潮湿味道、花的腐朽相缠绕，目色放远，信众们面目模糊似被风化，静静道。】
是给你的嫁妆，我瞧过账目，其中大半系先贞宜长公主所赠，特特注明足“半条街”之多，另有福晋添的。

【半条街…思及畴昔贞宜所言整整三条街的嫁妆，贺我红妆十里之喜，元不过当是顽笑，孰料她当真放在心上，一一归藏，就连珍小娘也添置不少，我虽未见，但在她吐字清晰的清平语调里可以想见，定然是不小的数目，落款署名，全都是觉罗小岑】
【她们曾经真心实意，想见我凤冠霞帔，奔赴人生另一端旅程】
【藏在袖里的玉荑逐渐握紧，水葱般的指甲几要陷进肉里，膺间遽然盛满锥心刻骨的痛，又像是有风吹进了眼底，恍恍然就要掉眼泪，但是酝酿再三，到底不肯在她面前服软】
【人世间虚无缥缈的走过一遭，见过无数走马观花的风景，最后留在心里的印象愈发浅淡，直至再也想不起她的面庞，此为人生真正的终点，那么她们呢，在天上的时候，也会低头看看人间，会有放不下的牵挂吗。再开口时，声音喑哑，甫才落第一个字，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
：珍小娘总是会为我着想，从前操的心就有够多了，竟还为我……【可是我无法回头了，我的身后空无一人】：怀戈，能不能麻烦你，这笔添妆还是安置在觉禅府里，倘若当真有那一日，我再来找你取。

【非万不得已，落魄王女也决计不肯哭的。我见那一滴泪渐渐盈眶，满得再无法自持，它坠下的一瞬，礼貌偏开目光，为维系美善令名，我究竟失却多少乐趣。她的泪当是一面银镜，映出的俱是昨日欢愉、今宵冷烛。一念间想及怡贵妃，和她的仰山堂添妆，她亦是慈爱长辈，但系因杭津那一半血脉与我天然相连。】
【瞥向青柰，由她递一方罗帕，将话慢慢讲。】
怎会没有那一日呢。【极微地抬眉，牵出一星宽和的笑。】有堂姐这话在，代为收置也没甚么，你晓得另有财帛在此便是了，我等着。
【风过高塔，数千只铜铃齐声震响，如五十把琵琶遥遥乱奏。】逝者已矣，王叔也好，觉禅氏也好，必期盼你往后称心快意，【一顿。】太福晋更是这般。

【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施以从容的口吻，一壁是沈静而傲慢的，身为帝姬的气度她全都有。和刻下的我两两相较，更像是天色投入的黑白分明的两重界线，我在暗处，她在风向的明处，连光影都偏爱她。低垂下头颅，将幽冷的目色沉掩，有意撇清与她们的关系，温和的疏离】
：多谢。
【极简短的二字，有意忽略太福晋三字，一如我不想回府面对她。元隽的变化只在朝夕间，抑或许是从前便如是，只是寻找契机陡然间爆发出来，我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同她潦草道别，至于称心快意，大约此生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