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初时，寒气似针插孔便入，接着小菊花求救信时，已躲在绒绒的被窝卷中察了一日旧籍，小厮匆匆在门外叫吓时，阿春也倦，我也倦，已然各自抚着一个枕头，睡的乱成一卷。终小厮忍不得重拍门户时，才迷糊转醒，将浸着苦味的纸接了过来，一看，皱了皱眉头。】
究竟有没有人管管她这手丑字。
【次日待入寿世颐元帮工一日，晚上便假托疲累回了竹哥，宿在了卢府。旧日方解的居如今提着太阴西，同昆仑打了个招呼，便灌着一壶老参酒上了房头，一杯入腹，听见后院来福唤叫，便以脚勾檐，倒吊着探出个脑袋来。】
小渊回来啦，上来陪姑姑喝两杯。

【送走了阿稷，独自持灯，慢悠悠从长街回了药坊，单薄一片影，衬着月，又叫灯晕的很长。回到厅中，见平日都在这儿打扫的小菊花没了人影，不知跑哪儿畅快去，心想如此，便周身卸力，慢悠悠地熄了灯，坐在里头摘草药。】
【指尖都是甘苦味，摘了两颗，正出神的功夫，就见小菊花探头，一脸疑惑看向自己。然后才听见她说：三七姑姑回来了。】
【闻话，略一怔，将手上的东西规整放在盒里，就朝后院走。听小菊花说是在昆仑处闲坐，便直径一拐，来福绊在脚边摇头晃脑，自己推了院门，就瞧见了人。】
【没迈步，顿了顿，伸手将指腹往袍上擦擦，规整一下自己的衣领。】
恩，刚去送了人。【打发来福后，自顾走到她面前，千言万语汇成一息，吐了出去，慢慢坐下，目光瞥上酒坛的口。月照边盈盈，碗里像是掺了烁星。】怎么回来就喝酒，在家姑父不让你喝么。
【挽着袍袖，低头语气淡淡，字里行间的意思是，用不用我出手一揍。】

（ 卢太渊不对劲，以我和他周旋十数年的判断来说。）
（ 他周身凝绕着一圈凉意，这与天色和温度无关，似乎是皮囊下隐隐外放的煞气或是内附中随呼吸带出的死灰之意，总之，是从内里浸出来的，他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
（ 从一旁摸出个杯子，将一杯厚苦，以指背相推至他面前，一壁回应，一壁却在观他反应。）
他，我顺手就收拾了，也不耽误我喝酒。
（ 略停，有风趁着月色而来，他似乎这一碗饮得有些恨恨，抠着指甲，伪作十足的不经意。）家中近来可有事？你方才去送了谁？

【近期休憩也不大得当，易感梦，多挣起，故而衣间濡涔，神气相走。她是何等人物，眼观鼻鼻观心，算是个中高手，不消自己多说，那牵强弯来又垂的嘴角，也都如实道来。】
【将袍角一抖，搭于膝上，话也不多，只点点头，顺手接过她递与一杯。】
也是，姑父虽是个看着不大好交集的，却很听你的话。
【酒盛一碗月，月自在眼中。盯着半晌未出声，也没有什么久别重逢之后的体贴，独自仰首，一饮而尽。枝走风而影动，星子铺发，众灯传火，唯独自己是镇冷的冰。】
【甘、烈，冲入灵台，逼得两眼略发红，死死攥着杯壁，听她状似漫不经心一问后，才晃过神。抹了把脸，手掩着眼，底底笑了声。】
没谁，阿稷。

（ 太渊如今长得很好，平和沉稳，也替下方解入了药庐坐诊，一方方药贴开出，一次次妙手仁施，将幼时的顽皮褪了个干净。于此处，我从未忧心过，我明白的知道太渊的骨中流的是与父亲一般的血，他们最终都会照见自己的医者仁心。）
（ 他的颓然并未打算瞒我，一杯下，忧愁就起，唱着叹咏调，随情弯弯绕。）是阿稷啊，我应当回来早一些的，久未见到你们三个一处玩了，倒很想念。
（ 有些迟疑，但仍旧出口，只怕他将自己困固，为这不必多意的世人俗情。）阿稷虽然如今天家贵胄，但儿时情谊贵重，若他没有避讳于你，你其实不必推拒于他。我们从不拘泥避嫌一论，万事都要遵从本心才好。我一向这么教你，你可不许庸俗给自己设禁锢。

【遵从本心？】
【捏着杯壁，低头闷闷独饮，瞧着里头的月，盈缺来回，低低的笑了声。这隐秘的情事在自己身体里生根发芽，日日已心血浇灌，如今几碗酒，就把自己杀的个片甲不留。】
【许是自顾剔下心口的阿稷，力下太狠，剜过背脊，疼的吸气，寒宫照，自己这遍体鳞伤无处遁，狼狈地淋着月光。可在姑姑面前，自己好整以暇，斟酒，对饮，殊不知，这杯一碰，自己的心也跟着稀里哗啦，一地的光片不是月、不是星，是自己掉下，也不敢认，不敢捡的心。】
他如今身处高堂殿上，又要娶妻成家，到底不是小时候了。
【声线平和，挑不出错处，不知为何这般手到擒来。若是往常，同姑姑撒泼耍赖，再装点儿娇气，总能被哄上一哄，可今日的难以启齿，让自己憋闷的熬红了眼，低着头，抬手揉了揉，觉着眼底模糊，就固执地揉着。】
姑姑。【口中含着酒气，才能抑住哽咽。】心口疼，开什么方子能治好啊。
【没敢看她，就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我已经疼了好些天了，什么药都吃过，就是不好，怎么都不好。

（ 分明见他眼底染红，却不点破，端起手中的杯，让目光只限于杯中那小小一盅的位置，给他最大的自在宣泄。他的音此刻低且沉，有些沙沙的，适合吟唱一首送征曲，定然十分古朴苍凉，还有哀伤。）
（ 盅内融碎了月光，星点辉目，听到那些我也说过的傻话，心中一滞，仿佛将自己带回了当时的年岁，一腔不能说的静谧深埋，只能借着几分酒意，同卢方解若有似无的提几句，好在他心中藏事，也不爱多问，我的苦闷还有个去处，而他呢？往日见他一副霸王样，但其实没几个实在朋友，此事关乎阿稷，崧崧又寡言，少不得我这个前行者关怀他二三，只是..该如何开这个口呢？）
可是小渊，他如今身处高堂殿，若连你们这般旧日情谊都不能与他开怀，他岂不是步履维艰了。
（ 我不敢劝他，也不敢看他，生怕看到自娃娃时就跟着我混世小子此刻的颓然，只能从他的秉性入手，希望他的良善此刻能吹起千层大风，将他的胸襟鼓动，征灭他的不豫。）
（ 居然用上了这般法子，我可真不是个好姑姑。）
（ 但听他后言，张了张嘴，却是无声。我好像误解了，这似乎合该不是我原先想的那个路子，片刻间一怔，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你还真是我的侄子......
要怎么劝你呢？人总是要这么傻一回的，有人运气好，傻一回便成了，有人会学清醒，而有人，终其一生便是痴傻而过，但...我是这么劝自己的，我为她能做的，已经尽了，这些情绪是我对自己的交代，它且过不过的，我体味着就是了。
（ 不知如何落手，便手起刀落将自己也剖了个明白，示给他看。）但它总会过的，它一日日抽丝般减少，在你能决断时，再与它好好告个别。
（ 继而伸出手去，握住了小渊的掌。）你别畏惧它。

【其实我已然想的很透彻，他身于高堂殿，戮风屠雪，紫光点眉，聚山海成纸笔书页，颂功德于众生之口，我都同后世人无差。是最不起眼，勾头画尾的一寸。】
【所幸这样的气节，能吞下所有的骤然心动与孤落，咽得有些苦，但总不至于一蹶不振。将酒碗丟掷桌案，觉着不尽兴，便提起来酒壶，慢悠悠的饮下一口，虽说褪下少年时期的金甲红披，霸王秉性隐在一腔济世救人里，豪气而饮的酒量，却越发现形。】
【千杯不醉，越喝越精神，眼底是淘净的明，指腹是磨药的茧，药气润的整个人将刺荆收得很妥帖。若不是这壶酒，这盏月，自己着件白袍，眉目里头，都快有点儿出世的意味了。】
【可自己知道，她也知道，红尘根里最不不净，哪里念得出一句阿弥陀佛。佛祖瞧见，也不渡你。】
【我还是喜欢这人间的，也喜欢自己藏不住的情，哪怕眼下如此凄清，我未有不甘心。我心随我，成败不消斟酌，好比项羽刎乌江，自是这个道理。】
【许是今日有些疲惫，肩背耷拉着，听到她的话后，笑声清晰，缓缓道一句真章。】
卢家出情种啊——。
【打消了跟她碰杯的念头，饮下大半后，唇齿是香，掩住了心苦，她虽说不知，却也有了最好的法子。眼下趁着酒劲儿，心里头发麻，痛感消散大半，手肘搭在案上，自得清闲，许是同她在一起，卢太渊才是卢真。】
姑姑，你是来救我的吧？
【真于魂、真于身、真于言行举止、真于七情六欲。】
怎么能不怕呢，这是洪水猛兽，我面对的时候，手里没有钢刃，拳中不得起火，我怕烧了它，又怕吞了自己。您劝我这番话，想来也是自损八百的，今日够情份，我不该教您忧心，就算了吧。
【后几个字，咬得很轻，若你仔细听，还有点抖。】
我已经贺他，也祝他了，我不是能走青云路的人，他日高堂里的金砖璘瓦，自有人陪着他看，我就到这儿了。

（ 贯穿自己一生的，不过一字曰勇，孤勇不惧，关于择路，关于坚持，关于舍弃。但自己天性就是这样的粗性人，用此一道规劝太渊，未免人情不通。见他此刻是真实的情伤，一杯复一杯，酒液将他的灵台及心底浆洗的愈发明亮，面上丝毫不露醉意，其实他不怎么能喝酒，此刻应当不知道醉到哪一国去了，只凭着那情伤固守着最后一份神思，里面装的是阿稷。）
（ 听得他话，低首笑了一笑。）我的事早过了，现在想想，也觉得旧日确然是很诚挚的情，并不觉得有什么。
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我有什么，（ 我知道他的主意定了，他一向拿的很稳。）小渊，它是万般形象只映于人眼，是你的情感太猛烈，看的才是洪水猛兽，待你看开一些了，它也只会像只猫儿狗儿伏在脚边，常日陪伴。
（ 我与它如今便相处的很好。淡淡的，便算了。）
也罢，个人因际不同，阿稷能将脚下的路走的很稳，小渊你也是，没什么过不去的，再候一候罢。

【可这小猫小狗，我也很妥帖的放在心口，怕它被风吹，被雨淋，连同那柔软的皮毛，都不忍翻落。可它呢，它就这么轻飘飘从我怀中跳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它并不怕这风雨，是我心口空落落的，要它为我解病救命。】
【这荒唐话，落在情字上，没人说得清。】
姑姑，我很羡慕你的，不论是喜欢过也好，当即忍痛也罢，你都做得很好，比我出色的多了。
【声音里带着点儿不可捉摸的笑意，同她碰杯后，便起身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