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平署，娇娥汗浸青衫透玲珑，抱着高抬玉腿未敢动三分。掌乐姑姑执戒尺，巡之。忽闻三分刺耳的戒尺落玉声，俏人未能如期立得半柱香，被姑姑敲得玉掌通红。向来我们这些玉人皆不身上带伤，着了舞衣被人窥之则是御前失礼。只落尺于掌已然是三分厚待了，姑姑严苛早有耳闻，我且来未够半载便要比这些姊姊们多练一柱香火的时候，无奈自己的体力终究不支，忽地就腿脚落地。只得探出柔荑，被戒尺扣了掌中，声声入耳回荡于坊内。掌心疼蔓延至全身，只能咬牙吞下。吃了痛眸眶也擒了一丝水花，极力不让其落下，又将玉腿高抬。】

（期近中秋，圆月长盈。）
（升平署筹新舞，名唤桂宫——清国话本子里爱写嫦娥、玉兔、月宫门前的桂树，和憨实的吴刚、妄做孟浪的天蓬。以蟾宫玉兔捣药远拨的逸闻，泰半与中秋相连，蒙上了一层桂子的芳馨曼妙，叫人情难自禁地驻足。）
（茶楼酒肆里，这样的故事抵得三两酒钱。但在紫闼内禁的中秋，这个恒古以来令人神往的故事，却只值玉人们不得横生纰漏的一场舞。譬如现下，我有心往升平署来一观前展，偏恰逢升平署考较日课，不能得见玉人们歌舞升平，倒是亲见了掌乐们是如何地作威作福。）
你——（指掌乐）这是作何？
（暹罗擅舞好乐，局中人应是无从指摘我不够资格，还要跪服于我，高颂安乐。）

【算来已经有半载未能面见纯妃娘娘，见她人如初的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尚且听闻前日娘娘诞下公主，可谓是邦交喜事。单凭这点，宫人无不敬之。见着娘娘前来，宫娥皆收下了动作簇成团花，一同行礼。掌乐姑姑倒将戒尺匿与身后，福身而言】
-回娘娘的话，奴婢在考究舞者的课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匿身于宫娥之央，垂下玉颜。念着往昔娘娘待我甚好，左右的异域美味我尽可品味。如今却隔了好几堵的宫墙，莫名有生份了。】

（升平署如其名，装饰得富丽，又爱寻一些爱唱莺莺燕燕词曲的女史，演排一些歌舞升平的戏剧。操持剧本笔墨的人大多爱把人情世故掺拌进词句里，不会唱也能吟——故而小嬛娥们也泰半伶俐，艳阳高炽，为我移了凳，往荫处落座。）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她一届掌乐，才吃过几年人间烟火，就敢妄做丈量旁人勤勉的尺，妄行良师严苛之责？我揉了揉额角，才缓缓抬眸。）
掌乐，你不若同本宫一道儿，听听这一众女史们的意思？（玉指一指，将匿在众芳之中的子衿点出。）你且与掌乐说一说——咦？怎么掌乐你，还能越级让典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方才课业考究之时，人也添了三分混沌意。如今娘娘含沙射影道出此番事儿，倒见得掌乐脸色为难，这些嬛娥大气不敢喘。能劳驾纯妃娘娘来此，定非为了寻常事。宫闱数载，明事理的人儿早不该行此一遭。但娘娘此举岂不是让我难立足于升平署，若此番以位份压制掌乐，他日蜚蜚言语的皆是我以德不配位，掌乐的这份人情我还念着攒在手中。莲步出席，行周全礼，莺音回之】
“回娘娘的话，此事乃奴婢是授意掌乐姑姑行之。奴婢既为典乐，当以领升平署上下齐心协力，自然要与各位姐妹共进退。”
【探眸见得掌乐绷紧的神色有些缓和，可也不敢再添一言。如今各宫执事纷扰，若纯娘娘是有心，升平署当是其志在必得之处。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万万不得将自身置于旋涡之中】

（我惯来也不爱用威压令人折服，人心或可趋附圣人天威，趋附圣意难揣，却并不心悦诚服于狐假虎威的狐狸。但自坤宁殿众议纷纷之中，也曾生受暗箭锋矢直抵喉尖，贬我无德，论我无才。升平署归我囊中，来不及拾掇升平署沉疴如骨的旧教条，又南下丽江。）
（如此来回，她们也就忘了，我才是如今升平署的主子——我从前不晓得珍妃为何总是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刻下才明，就是有人爱看鸡毛，趋附天威。）
懿皇贵妃授圣人嘱托，将十八所划归各宫，此事已通晓内闱——倘使你们尚且剔透通达，当知升平署如今更换了天地，要以我为首，以敏贵嫔为尊。
（众芳千面一色，皆陈凝重，不敢言语。）
穆燕氏，（我看向子衿，今日欲要扶她威望。）以典乐之尊，仍要对掌乐不耻下问，是谓德行有嘉。来日若本宫要重用你——便不必等来日罢，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本宫就授你典乐该有的尊荣，升平署内诸般事务，由你从旁协助我与敏贵嫔。你，可堪重用啊？

【坤宁殿各宫纷争，六局十六所划拨归属自是惹人心惶惶也，宫人担怕这行差踏错日后难讨主儿欢喜。可自知早出内廷，自保之策乃两耳不闻，尽心炼得课业才能得众人抬举。今儿纯妃亲往此处，定然是要立威势，肃旧事。】
【所谓敢叫日月换新天，六局易主，如今懿皇贵妃掌尚仪局中事，纯妃与敏贵嫔两相协力，立威正当时。可若讲资历我尚且不足升平署的半数人，娘娘此番指明要我料理升平署诸番事务，且是从旁协助其与敏贵嫔，是将我纳入麾下，于此非三顾之举。而我的面前，并无路可选，顺者昌逆者亡，聪明者皆会堂前献媚。自拎清冷，可终归抵不过这命中蹉跎。】
【颌首致意，难掩错愕但也极力抑下彷徨，纯妃犀利眸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叫人不敢逼视。只觉着须臾时刻皆需屏住呼吸，念及自己既身入升平署若此都不敢承之岂是配以典乐头衔。】
“奴婢谢得娘娘赏识，定必不负所望，尽力协助娘娘料理升平署诸事，携升平署上下一心以锦上添花。”

（子衿从前跟在宪妃身后，彼时垂髫稚女，叽叽喳喳的声儿总是走到哪里，将热闹带到哪里。后来与肃妃因食结缘，进而识得穆燕三姝。穆燕三姝各有各的风姿，畴昔不曾深交，却将子衿的伶俐记在心头。此番看似恰巧的提拔，更像是周密部署之后的任用。）
（她自己堵住了回宪妃身侧的退路，我便赌她愿在升平署一展拳脚与抱负。）
好，有你这番话，升平署内，自然由你行走恣意。
（日头毒辣，我瞧着众芳也挨不过时近午时的金乌磋磨，便扬了扬手，叫各自散去。不必再聚在这处，受掌乐管教，顶着悬日去参悟百尺竿头。我行事恣意惯了，散漫归散漫，但散中有束才是威严。）
子衿——（众芳散去后，才将亲昵的名讳唤来，而不是疏离的姓氏。）昔年万寿上的一曲飞天，本宫至今犹记你的婀娜。升平署旧教条太多，冗杂繁复，你不若与本宫想想，如何去繁取简——譬如，每日都有的课业，忝颜越级为师，也是不妥当。

【忆往昔，幼入宫闱自有姑姑们庇佑，且是于纯娘娘面前也表里如一，浑然不晓得规矩为何物。只是年幼不懂这紫禁城的规条横竖都是写着顺从。可今非昔比，我与她拴于同舟上，日后升平署的风云我们皆披。而能承之任者，实为其对我绸缪。不过一切思来非我能主宰之事，今日娘娘将我捧上高位，必定有人嫉妒在心，如今定然难将升平署的陈腐旧例去了。】
“娘娘言重了，升平署自要从六局定下的规矩，奴婢定然竭尽己所能，不敢怠慢之。”
【待众芳散去，方才凝重气息也恍然重见明媚。她亲昵唤我子衿，瞬间带我回首昔年旧事，那时懵懂，真心全然只为讨姑姑的欢喜，复顾其所言之也并无道理，只惜破局岂能三言两语可行，得如日久见人心。】
“昔年往事，娘娘能记得乃子衿之荣幸。方才娘娘所言这去旧迎新是升平署亟待之事，且事在人为，倒也忌讳急而践行。不若子衿先从中提拔一二听规劝之人，有一即有二，也好有个缓和时机。那可旧人旧事我们逐步剔之。若是顺者我们可多予以机会，若不顺者就待被更替而去。”

（升平署陈规太多，让许多小卒子也忝颜领受一两句师父之荣，赏罚不明则百事不成，树立新规已是迫在眉睫——无论是大刀阔斧的改，还是愚公移山的动，都需一个极信得过的人来领头，做众芳之中的标杆，免除一些不知轻重的小卒子趁势而上。）
旁人皆道本宫出身暹罗，与京中戏剧歌舞根源相去甚远，山川异域，风月也并不同天——
（我抬眸看向稚女尚且不经世事的眸子，也由衷希冀她来日看向我时仍是这般明澈见底。）
所以升平署的旧教条亟待一番整饬，墨守成规者，若听劝、不做井底之蛙，自然妙极——若不听劝，不管是怀柔相待还是铁腕无违，也要将之换出升平署核心之地，散去权势倚仗，以防来日生受忤逆，还要遭一遭长舌蜚语。
（紫闼教会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嬛娥见风使舵的本事，急要整饬，便要向天借风，人为掌舵——造势者要有拥趸，唱完白脸唱红脸，方才是收拢人心，晓以利害的关键。而子衿，正是这个关键所在。）
你且这般留意着，若有好苗子——苏梅苑的门儿，随时为你开着。本宫也不多留了，你也别送了，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