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雪 · 善缨」
夜晚是值得一切倾诉的时机,或许是漫长而沉稳的黑暗给人以踏实稳重的隔绝感,使得诸多隐秘的情感,有了越过内心封闭的洪崖的力量。我每一次都会感慨黑夜这份独具的能力,它不再只是供人安歇的沉默的怀抱,而是永远保守秘密的、可靠的一颗心灵。
现在,善缨向我展示着她珍贵的眼泪,将她被暖黄烛光包裹的豆大珍珠,毫不心疼地接连扔弃在地砖上,我有一瞬的失措,从案上拿起一方家常旧巾,替她擦眼泪。
“兰花?你是说,前些日子皇父赏赐到翊坤宫公的素心兰么?”
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流泪了,一个初初入宫,小心翼翼的女孩,出身天子母族,这份光耀带给她的惶恐在此刻展现淋漓。我不擅长安慰人,也没有多少人敢在我面前流泪,是以苦思什么才能安慰她。
“我额娘不是这样不讲情理的人,况且不过是一盆兰花,不会逐你出宫的……打碎时,都有何人见到?或许我可以替你了却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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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极易获得满足,霞霭快要从她饱满的颧颊边烧起来,我从前从未将夕照与人联系起来,纵然我毫不掩饰对紫禁城的至暮黄昏的赞美,但它在诗国里,在绘土里,从当下开始,我对于黄昏的形容又多了一种——借善缨的苹颊。
“善缨,下次教我如何烤芋头吧。”
之间触到善缨嘴角的一瞬,隐约感觉到她有些怔楞,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模样有些羞赧,禁不住绯色攀上颈和颊,秋千还在徐徐晃着,将斜长的旸辉打得斑驳,秋蝉虚弱地啼,好似在和夏日挥手告别。
“不一样的呀,寻明公主和我是不一样的。”
的确不同,我只会用至暮晚霞形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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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婉的姿态令我陡然回想起曾在潜邸的某些时光,我亦是托腮伏窗,偷偷打量书房中劳形案牍的父亲。彼时我问“阿玛这是在写什么?”,他总是笑着阖上信折,摇摇头问我是否要看他新买的古籍。此刻我看着支颐而探的婉婉,确实大方地摊开薛涛笺,未曾描摹的柳青色的淡眉一展。
“五代李煜的《长相思》。”
砚池凝着晴旷的天光,又不经意掠上婉婉灿烂的眸眼,每每她笑起来时,我便要疑惑:这样时时如小春桃花似的女孩,也会在我的面前哭得那样伤心么……
彤管轻置,拿起那张薄薄笺纸,吹了吹湿润的墨迹。。
“婉婉可曾读过这首词?”
我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友人,她像是多年前母亲亲手替我缝制的那只人偶,冷情的白昼,多情的夜晚,都陪伴着我,我将它遗失在香山的雪里,后来,善缨从朱色的垂花门下走进了翊坤宫。
的确须用更宽容的礼法来勾勒她在我心中刻下的,丈量金兰之谊的轨道。她总是挡在我的身前,不管是过往的情涛,失意的风月,或即将逼近的我忿于面对的兰闱妇人们斗争的浪潮……明明只是比我还要小的姑娘,却像最温柔的石英,琢磨过后,愈发耀眼。
“我知道,纵然他远在金陵,但是在这椒庭神宇之中,也有一个人,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们都在以大而无当的姿势执手寻路,试图在鸳宫之中留下道今与善缨的名字,而非一枚冷墨书写的“觉罗”或者“关氏”。我真是醉了,方才说“永远”,下一刻又细声道
“婉婉,倘若你有出宫那一日,一定要让我替你梳一次发,我知道这是长辈才能做的举措,但我所拥有的诸多奇珍,不过都是人间俗物,唯有亲手替你篦发,能让你知道我最珍视的是什么——”
是爱,是阿玛额娘赐予我的爱,寻是明陆吾赋予我的爱,亦是善缨错遗在我这里的、模糊而隐约的爱。
还有许多年,作为关善缨和爱新觉罗道今,从青年滑入中岁,再长出白发。那时我们仍然是最亲密的友人,分享每一个冬与春。渐渐地,打雪仗的人,变作了我们的孩子,烟花下璨眸熠熠的两个身影,会变成两双。曾经相似的字迹,会出现在彼此的往来书信中。
我握着那枚香囊,像是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炭火,它注定要在脆弱的血肉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如此才能在漫长的余生里保留一份永远的刺痛。
我就要与她道别了,暂时的。我们还会再重逢,或许是在孟春的瘦弱柳桥上,在嚼食月光的竹林间,或许是坦荡又热烈的田野上,在车潮奔涌的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