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编号1
楔子
那是在西陵灭国许多年以后,昔日王城早已付作残垣焦土,当年他手植的杏花也早随烟雨埋入春深。凉夏依旧在想他,纵然时间已逐渐模糊了他的轮廓,思念依旧生生不息。
却不知,她与他之间,相隔的不止山水迢迢,更兼一场生死。
(一)
彼时初见,凉夏还是承欢父王膝下的小公主,随着觐见的车队一路向南,前往中原。沿途车队穿过黄沙,越过崇山,渡过长河,一袭红衣的小公主,为沿途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一切惊叹,却不知万重宫阙的紫禁城中,她即将邂逅的身影,方才是一生无法忘却的惊艳。
车队浩浩汤汤行至京城,刚巧便是科举之年。许是为了彰显大明以文取仕的诗书气度,明皇邀了西陵王旁观今科殿试,凉夏便也仗着父王宠爱,换作一身男儿衣裳混入殿中。
那日堂上仕子们的口若悬河、锦绣文章,她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触目所见的,只有那名唤李寻欢的白衣探花郎。
彼时凉夏尚不过十岁,尚且不懂情爱。却只觉得那少年侃侃而谈之间,眉目间的清朗与明艳,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风华。她自问见过最美的塞上秋色,胡杨飒飒,可相较他眼中的波光潋滟,也是黯然失色。
那一刻凉夏只恨自己所学不够所见不多,竟无法找到恰如其分的辞藻描摹他半分风雅。她只觉得这大殿忽然安静了,满堂文武皆沦为芸芸众生,唯有自己的心如擂鼓,随着这少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铮铮作响。
许多年后,她读过许多中原的诗词,终于在这一句里,寻着了些许当年风姿: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二)
转眼春秋叠着冬夏,又碾落几轮枝头红萼。小公主凉夏已及豆蔻之年,前来求亲的部族首领渐已踏破了王城的门槛。她心里,除却当年金銮殿上惊鸿一面,便再无旁骛。众人只以为小公主是年纪尚幼,情窦未开,凉夏却知,自己早已在爱意里沉湎数年。
父王总是担心,她独自一人太过寂寞,凉夏却觉得,每当忆起那人的眉目,她便从不惧怕岁月枯槁,
她自知西陵与中原相隔山水遥迢,早已孤注一掷的抱定执念,只愿一生沦陷于那一缘一面。
却未曾料想,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命运竟会与他再有交叠。
那日她甩下侍女,独身策马要去探访这一季塞上胡杨的灿烂,方至罗泊湖边,便遇见了漫天黄沙中一场厮杀。她躲在远处望着风沙中白衣一抹,只觉翩然间唤醒的是记忆深处的一叠旧梦。
西陵王城,公主帐内。
凉夏怔怔望着男人昏睡的容颜,望着他额角的冷汗沿着光洁如瓷的皮肤滚落,没入鬓角银丝。她的手微颤着触上他滚烫的前额,这温度足以让她灵魂沸腾。
昔日探花郎的不羁与风流,已在林诗音新婚之夜,深埋于李园大雪之中,而这副躯壳在旷日持久的放逐中已是伤痕累累。
他实在已经漂泊了太久。
故而当他在罗帐之中柔软的被榻上醒来,竟有片刻的错觉,仿佛回到了故园,回到了冷香小筑之中时常与诗音赏梅听雪的锦塌之上。不甚清晰的视野里,似当真有少女的倩影,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型像极了少时的表妹。
"诗音..."恍惚中李寻欢只觉自己已轻轻喊出了她的名。
那是久违的故梦,仿若口齿间随着她的名字,已有梅香如故。
他就此便将凉夏当做了小妹。如同初见诗音时那样。
那数载边城岁月,倒恍惚也似少时李园内明亮的光景。
他曾随同凉夏,共看过大漠千里飞沙,也曾在金秋的胡杨之下策马。边塞的天空明净而高远,白日里他们也曾坐在沙丘上,透过胡杨交错的枝丫,静看云朵莫测的变化。
天上的云朵,聚了又散,便如同人事离合,聚散无常。
而当暮色涨起,月光在云朵中忽隐忽现,满天皆是星河璀璨。
边塞西陵并不似中原礼节繁复,可八月十五的明月同样皎洁。还记得那年月圆夜,李寻欢同凉夏并肩坐在沙丘上,他仰头,望着满天繁星,月色如牛乳般遍地流淌。他便忽而想起了诗音,不知此刻,她是否也会在千里之外的故园,共看明月高悬。
还记得幼时的中秋,自己也曾偷偷瞒着父亲,从酒窖里偷来陈年佳酿,借着月色遍地、金桂飘香,与诗音共饮团圆。那时他们年纪尚幼,轻易便醉的不省人事。现在想来,只隐约记得诗音借着醉意,在月色下曼妙一舞的身姿,而自己执剑相和,好不快意。
那夜他们醉倒在李园中庭,第二日便被父亲好一顿责罚。她替诗音揽下家法,数日下不了塌。
那时他从未料想,日后同诗音潦草离散的结局。若是世事能料,那夜他一定会饮的少些、醉的慢些,将此生为数不多的好辰光拉的长些、记得牢些。
李寻欢便这么在月色里失了神,直到凉夏侧过身来,轻轻拽着他的衣袍问他:“李大哥,你说,你究竟更喜欢中原的月亮,还是我们西陵的月亮?”
他恍然回神,只见面前的小公主,满面天真笑意。月光似乎都坠进了她漆黑的瞳仁里,随着星河一同闪烁。那一刻,他竟也有片刻恍惚,此刻的心念一动,究竟是为当年的诗音,还是面前这纯真如她的凉夏。
夜风乍起,卷起满地黄沙,也吹起凉夏火红的衣裙。红的,仿佛月光下燃烧的一团火焰。
当年诗音,爱着素色,温柔中隐约透着清冷,如同李园内凌寒傲雪的梅。
而面前这一袭红衣的小公主,纯真热烈犹如沙丘之上年年灿烂的胡杨。
终究,是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那夜,他轻拍了拍凉夏的肩,温和笑着,终究没对她说起心底的答案:更偏爱的,仍旧是当年中原的明月。
那些身处边城岁月里,凉夏日日夜夜的陪着他,在旁人眼中,他同她也算无话不谈,凉夏却知道,自己从未走近他心里。她从不过问,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落寞究竟为何。她想做的,便是这样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
彼时他心中尚有少年意气未收,谈起中原旧事,眉目间仍张扬着几分昔日金銮殿上探花郎的风姿。
有一回,和凉夏说起春来江南花开千树的盛景,她眼角眉梢皆是神往。他便想方设法从中原客商处寻来一株杏花,同凉夏一起亲手植于王城之侧。
他竭尽所能给凉夏一个兄长的所能给予的全部关心与呵护,却并无半分杂念。
正如,他从未同她提起,李园的梅。
边城西陵,从未落雪。
而他心里,离去故园之时,冷香小筑前那一夜落雪,好似从未停歇。
凉夏转眼已近二八年华,他想,自己不该再误了她的青春。
她生在春日,中原繁花遍野的时节。她生辰那日,恰是他们手植的杏花初绽,他陪着她一同数完枝头有几朵盛开,又是几朵含苞待放。
此后数月,西陵城中沸沸扬扬,都说小公主中了魔怔,疯了似的寻遍城中每一处角落,却再无人见过他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