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文。今天我女婿也活见鬼了

啪。
林铮挂掉电话，收进口袋，低头看向手里的物事——高婕在昏迷中也始终牵挂的，一枝不知用什么粘合的、到处都是白色裂纹的黑色原子笔。
【就是这个吗？他的东西，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哪怕只是一枝已经变成这样的笔。】
他盯着那笔，茫然地喃喃道，身体条件反射地抗拒着张大勇的东西，想一把甩开，可一想到这是高婕等待着的重要信物，却怎么都无法放开手。
【为什么？就算这么多年，我已经接受现实了，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张大勇？】
【不，应该问，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对你……】
他压低声音，手里紧紧攥住那对高婕来说无比珍贵的笔，嘶哑地狂笑着，被悲伤和愤怒盈满的红红的眼睛却怎么也看不出一丝快乐。慢慢将笔收回口袋，他看向肖家墙壁上的钟表。
凌晨0:40。比之前带着高婕从肖家赶往医院花的时间还短，20分钟，足够他做一些事。
而他确实做了点在他本来计划之外的事。
他冷眼看着地板上肖家夫妇的尸体，和他们两个女儿空空荡荡的房间，转身离去。
门轻轻地阖上，整个肖家都再也没有他们留下的东西了，整个屋子里看起来都整整齐齐，除了男女主人尸体下已经冰凉的血泊，还有旁边某块小一点的血泊里带着妖异红色的……几颗石榴籽。

林个大反派，竟然也喜欢我婕，精彩了

这个林铮是不是与我们张sir有点别的梁子啊，总感觉这俩不是互相情敌这么简单

周围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啊，对啊，自己……好像被送到医院里了。
——不，不对，这个医院是……
高婕打量着四周雪白亮堂的医院走廊，留意到前面一间病房，几个人围在病房门口，传来乱哄哄的争吵声。
——这个声音，是那时候……
她走过去，看见几个大人，她，王维安，肖发荣，正在争执着什么，而肖发荣堵着门口一直挡着她，黑红的脸孔像快烧化的铁。
【别假惺惺的来看我女儿!你们还嫌你们惹的事少吗!我们不想看见你们!我们不需要你们管了!你们可以滚了!】
王维安在她身边尴尬地帮劝，【肖先生，高小姐是出于好意，至于其他的是非，不关她的事，你们不能迁怒啊。】
肖发荣指着他鼻子骂道，【呸!你们哪来的脸说不关你们的事？本来我就没打算让小荷多读几年书，地卝震后就因为你们这群外人的鬼话，唬得我们把孩子送去上海读书，结果孩子被人欺负，搞瞎了眼睛!行吧，瞎了就瞎了，我们家也还要过日子嘛!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私下解决，天经地义!结果，你们，特别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非要和人家苏老板唱对台戏，说什么要借我们钱打官司，害得老板放话要动他的人脉给学校撤资，乡邻都来骂我们连累他们孩子读不了书，我们家的脸都给丢尽了!你们***，不要再拉我们下水，不要再骚扰我们了!】
高婕看到自己面对这个暴躁的庄稼汉，脸色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失望，【肖先生，关于小荷失明案卝件要不要上诉，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已经有了商量，在此基础上相互支持的。你现在就因为苏鑫撤资，不但放弃了上诉，还把过错都推给我们吗？!苏鑫用撤资威胁煽动孩子们家长针对你，不是你的错，可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想帮小荷要一个公道!】
肖发荣冷笑，【呵呵，谁知道你们是想要公道还是名利啊!】
【肖先生，你什么意思？】
【哼，你们香港卝人他卝妈别欺负我们大陆老百姓，老卝子虽然一穷二白，但也是经历了共卝产主义贫下中农教育的，老卝子一直没忘记一句话，“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谁他卝妈会相信你们这群阶级敌人，冷血资本家，真的不图钱不图名跑我们那穷地方“搞建设”啊!想办法折腾我孩子，再利用我家小孩给你们挣名声，搞“慈善”，赚血腥钱，让那些香港卝人外国人知道了，说我们中国的坏话，才是你们的目的吧!】
【你、你真是胡搅蛮缠!难道你孩子的不幸遭遇，都不够这些没有根据的臆想能触动你的心吗!】
【你少他卝妈用我女儿当挡箭牌!我女儿是我生的，不管她是眼睛瞎了还是哪里伤了，我要追究就追究，我不想追究那就不追究，天经地义!对了，我女儿在云南好好的，到了上海就出了事，你敢说不是你们偷偷搞了幺蛾子吗!我看要告也得先告你们，特别是你，老是无事献殷勤，又是替我们出医药费和上海的房租，又是要借钱给我们打官司，是做了亏心事吧，赔钱!】
高婕听见王维安的叹息传来，看着陷在风暴中心的自己一脸难以置信地摇头，尽管知道已经时过境迁，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肖先生，就算你情绪激动，也不该这样是非不分。】
肖发荣暴跳如雷，气势汹汹地就要朝她扑来，【你他卝妈说什么，扫把星——】
王维安忙拦住肖发荣，焦急地瞪了她一眼，【Jessie，你先回去吧，我和肖先生肖太太好好谈谈——】
【不许走!今天咱们在这里把话说明白了!】肖发荣指着她的脸嘶吼道，【我本来都跟乡邻们交代好了，私了，私了!我说的还不清楚吗!我们不上诉，苏老板给医药费，乡邻们的孩子也能好好上学，大家都有个好交代，结果你又找他们说什么不该这样做，说他们这样是纵容校园霸凌，纵容犯罪!搞得乡邻们现在都在背后骂我们家撺掇你闹卝事!关你什么事啊你要这么害我们!你自己要出风头不要拉我们下水好吗!你以为害了我们家后仗着有个好老板送你离开上海，就能躲过风头吗？你想得美!这次你不跟大家交代清楚，跟我们家和乡邻道歉，老卝子跟你没完!】
王维安有些吃力地拦着暴怒的男人，小声道，【Jessie,你先答应下——】

【不可能。】
【Jessie!】
【我做我认为该做的，我问心无愧。不管是支持我的声音更多，还是反对我的声音更多，我只在乎事实，我不会为我没做错的事情道歉。】她看着眼前震惊的王维安和野兽般的肖发荣，眼中毫无波澜，【肖先生，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是非对错，你只是看哪边声高就顺势往哪边倒。我们帮小荷出医药费，出新闻带动舆论支持你们，包揽你们打官司的支出时，你心安理得地受用着一切，当周围的人想牺牲小荷保全自己利益时，你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你女儿，不顾她经历的苦难，对搞出连坐的加害者卑躬屈膝，那么，如果明天你的乡邻们变了口风，要你去打官司，不然就不接受你，你怎么做？如果他们后天又变一个口风呢？你要一直像变色龙一样变来变去吗？你没有自己该有的原则和坚持吗？你真的以为一辈子这样“趋利避害”，都不会留下后患，不会助长罪恶，不会害了自己和家人们吗？你今天为了一时的脸面反咬我们，明天就会为了脸面做出更多罔顾体面的事。我不后悔帮过你们，但我也有我的原则，让我为没做错的事道歉，成为你维护“体面”的一环，不可能。】
肖发荣的拳头捏得血管暴突，骂骂咧咧的嘴里唾沫四溅，【你们听，王老板，你听!她说的这叫什么话!她骂我!她当我是傻卝瓜!我肖发荣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过这种没有礼貌无法无天的丫头!臭丫头，要是你是我女儿，我早把你掐死埋地里了!】
她冷笑，【我也没见过您这种男人，不好好想想自己哪里没做好，倒是见一个女人就想着做她老爹，骑在她头上用拳头说话。希望您心里有数，我尊重您是小荷父亲，不代表我是你的牛马!】
【够了!】
这次是王维安抢在肖发荣面前喝止了她，他看她的目光带着上司的威严和警告意味。
【高小姐，你今天也累了，先回去吧，毕竟……你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我等会儿会跟你好好谈谈。】
她和王维安对视数秒，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全然没听到肖发荣在后面对她叫骂，吐出刺喇喇的各种脏字，她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像倒垃卝圾一样往她泼来。
周围的环境突然变幻，高婕愕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在上海租的公寓里，眼前只见她和王维安坐在公寓客厅里，半晌沉默无声，两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在离开上海之前，你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王维安一脸疲惫地揉卝捏着自己的人中，声音很无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们都已经接受了现实，该撤诉的撤诉，该投资还是投资，该上学还是上学，就算你不甘心，小女孩受的伤也已成事实，不能改变了。你为什么还要——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她摇头，【因为我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
王维安苦笑，脸色苍白，【只要你安安分分的，不要说多余的话，做无谓的“动员”，也叫违背良心吗？我可以理解成你在指责我，为了向苏鑫妥协，收回对肖家官司的支援，是没有良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帮人也不是谁的义务。】
王维安抓起桌上的纸水杯，重重地掼在地上，【那你为什么凭着自己的想法就去做出让大家不开心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惹怒苏鑫和他那群商界政界的朋友会有什么后果吗？就为了小荷一个人，你会害得我们辛辛苦苦建的学校运作不下去，很多孩子也会受影响，你这些日子难道没有感觉到吗？孩子们，家长们，老师们，都在等着这件事结束，让学校的氛围恢复平静和正常，而你呢，你非要让这件事继续发酵吗？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望着他，还有那满地水渍，声音坚韧冷冽，【王先生，就算我自私吧，我从来不觉得我该退让。我们的学校不止小荷，还有那么多求学的孩子，那么多传道授业的老师，他们的眼睛都看着这一切，你想让这件事教会他们什么呢？“为了集体的利益，牺牲一个无辜的人的眼睛，学业，未来，都是无所谓的，趋利避害是第一位”，还是“如果这场官司能赢，也只是因为没出现会影响其他人利益的因素，所以赢也不是因为正义而是因为利大于弊”，“下次如果你是会耽误大家利益的那个人，就算你什么都没做错，你也会被理所当然的抛弃”……你不觉得，这是在践踏教育吗？你不觉得这是在辜负老师，辜负孩子吗？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理所当然的该被牺牲抛弃的，我只想证明这一点，我不能做沉默的帮凶，我要大声告诉助纣为虐的所有人，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包括小荷在内的孩子们见识到原来“连坐”就可以让全世界理所当然的把一个人当祭品，见识到趋利避害见风使舵的“好处”，变成乐于活在别人的血泪上吃喝拉撒的冷血动物!】
王维安苍白的脸随着她的讲话，越涨越红，直到最后整个脸孔抽卝搐着笑，【我明白了。我，和我的学校，就是在别人的血泪上吃喝拉撒，见死不救，贪生怕死的冷血怪物。多谢高小姐，你说的很明白了。】
【我……】
【你，早点出发，离开上海吧。我会让你有足够时间休息调养的。我——不想，应该说，不敢再看见你了。我曾经自以为是你的知己，现在才发现，我只是你身边的……小丑而已。】
王维安站起来，低着头走向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她，脸上的表情透着深深的哀伤和痛苦。

【Jessie，我这些天很难过，就跟你一直以来都压力巨大一样，你没感觉到吗？好多次夜班，我来到你办公室门口，总看见你一整夜坐在那里，抓着Call机发呆，一次次按出一样的电话号码，却总是不敢拨出去，手里就这样把Call机放下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直到最后你抓着它睡着了，在睡梦里一声不吭的流眼泪。你真的以为我不明白你想打电话向谁倾诉。吗？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好难受啊。你——别怪我懦弱，就当我真的是怕被你的温暖烫伤的冷血动物吧。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咔擦。
门被轻轻扣上，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高婕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手慢慢从口袋里掏出call机，充满倦色的眼睛迷茫地望着黑色的按钮，手指颤抖地触摸着那串再熟稔不过的电话号码，一遍一遍，直到最后整个人趴倒在柔软的沙发上，双手捂住眼睛，把脸深深埋进抱枕里。
——就算想见他，非常非常想听他的声音，也不能打这个电话出去。这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什么难熬的事，就像这几个月，看到满月会想和他共赏，看到天南海北的美景会想和他同游，没有他在身边时看到再美好的东西都觉得缺了一角，被人非议、指责、围攻时总觉得他就在背后望着自己一样，只是一种心理常态，很快就过去了，一定能熬的过。
高婕想上去提醒自己，却感到有什么湿湿的爬上了脸颊。她只能想，可能这个房间有点漏水下雨。
但是，为什么雨会越下越多，把她的心以外整个人都淋得湿透呢？
为什么，不干脆把她装满了和他的回忆的心也一起洗刷干净呢？
看着趴在沙发上的自己一直颤抖的肩，高婕终于明白了，她根本做不到真正的放下和自欺欺人。

周围再次天旋地转，高婕的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闪光，一个个佩戴着相机和话筒的人在她身边穿行，四下里传来震天的喧哗和喝彩声。她透过人群往前看，最前方立着一个摆满鲜花红色的颁奖台，颁奖背景招牌上的大字赫然是“1994年香卝港最佳新闻奖颁奖典礼。”
——原来是那个时候啊……
高婕走近几步，看到坐在颁奖台下的诸多记者之中，23岁的自己坐在靠后面的一个位置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颁奖台上准备宣布获奖名单的主持人，还没有留长的头发发梢像松鼠尾巴一样翘着。Cat坐在她身边，不停给她加油打气，想缓和她的紧张情绪。
【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但是你看看这里坐着的同行，我觉得我的资历实在是太浅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去年入行第一年就拿下了最佳新人奖，你应该很有自信嘛!】
【但是我这次的目标是最佳新闻写作奖啊，虽然我有自信，但竞争实在太激烈了，明卝报，大公报，还有传知的老对手闻达，都有很厉害的记者入选。】
【别的不清楚，就闻达那些时不时踩我们传知一脚，路上见面都拿鼻子看我们这些年轻记者的老记者，你要是真在意他们，才是给他们脸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那些老气横秋的家伙还能狂几天啊。对了，你这次入围的新闻报道，好像和闻达记者那个入围的新闻一样，都是报道的凶卝杀案吧】
【嗯，她主要报道的是案卝件受卝害卝者家属的悲惨境地，我报道的是案卝件嫌疑人家属被舆卝论围卝攻东躲西卝藏的境遇，我们是报道的是完全不同的两面。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自己写的这篇报告会入围，因为我刚写出来的时候，收到不少投诉，质问我是不是受了嫌疑人一家的钱给他们洗白。】
【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不过，你和闻达记者的报道都能入围，主办方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管怎么样，你年纪轻轻就能拿到奖项，特别是冠军奖的话，同仁也会尊重你的。好好等着吧。】
颁奖台上突然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1994年香卝港最佳新闻写作奖，获冠军奖作品为《在黑卝暗中寻找希望》，获奖者是——来自闻达周卝刊的蒋纹璐小卝姐。】
台下顿时掌声雷动，高婕看见一个梳着马尾，身材瘦高的单眼皮女人走上领奖台，微笑着领过奖杯，向台下嘉宾们致意。
【感谢主办方，感谢主持人，感谢各位同仁的支持，能拿到这个奖，我真的非常高兴，不怕大家笑话，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卝出来了……】
Cat在旁边嗤之以鼻，【看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闻达那边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女人了!】
大段大段冗长客套的感谢辞之后，蒋纹璐在掌声和喝彩中优雅地鞠躬，下卝台，主持人清了清嗓子，继续宣布道——
【1994年香卝港最佳新闻写作奖，获亚军奖的作品是《太阳照不到的角落》，获奖者是传知周卝刊的高……】
【什么什么，司仪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等司仪念完，台下突然响起一片嘘声。

【这篇文章当时可是引起了很大争议啊，内容消极，一点都不阳光，市民甚至因此质疑我们香卝港记者的职业道卝德，质疑我们香卝港记者和罪犯站在一起伤害受卝害卝者家属，就这也能得奖吗？】
【你们在开玩笑吗？入围的明卝报的刘卝丽君老卝师，大公报的康峰老卝师，哪个不是名家？这个姓高的记者才出来没几年吧，凭什么她能压两位老卝师拿到这个奖？】
【司仪先生，你都不说话了，你也觉得这个颁奖很有问题吧？香卝港新闻奖是我们香卝港记者最重视最尊重的奖项，不能因为一篇给凶手一家洗白的文章毁掉口碑啊，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传出去让市民怎么看我们新闻界!】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成一团，Cat看着一时懵了的高婕，急得赶紧在旁边劝道，【你别理他们，他们就是故意起哄的!之前有风声，说闻达那群关【】系网广的人故意找卝人闹卝事针对我们传知!你别听进去!你要挺胸抬头大大方方地上去领奖!】
她正想回应，却看见几个记者从座位上站起来，其中一个她认得，是和她一起入围的明卝报的记者，几个人一起唉声叹气地从她身边经过，离开了礼堂。
【唉，完了，香卝港新闻奖已经烂了。怎么会有老人输给才入行不久的黄毛丫头的道理啊，肯定是开hou【】men了……】
【真丢人，我以后都不会说我在这一届新闻奖入围了!哼，和一个给凶手一家洗白的人并列，传出去都丢人现眼!】
【Jessie!Jessie!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Cat在她身边呼唤道，看着快急哭了。
她回过神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笑着摸卝摸Cat的头发。
【这没什么。他们只是……正义感太强了。】
【你只要看着奖杯，就行了!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好，你等我回来。】
她站起来，面对朝她照来的刺目闪光灯，在一片嘘声中视若无睹地向前走去，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外套口袋里掉落，低头一看，一枝黑色的原子笔落在了地上。她俯身准备捡起，却看见一只穿着黑色高跟鞋的脚直直伸过来，压在笔上，用全身的重量往下一沉——
咔擦。
原子笔在她眼前硬生生被踩得分崩离析，碎片溅到了她的脚下。
【……】
【哎呀，对不起。】
蒋纹璐收回脚，看着她失去了表情的脸和破碎的原子笔，脸上露卝出歉意。

【我光顾着看前面，没看见你和你的笔，高小姐。】
僵硬片刻后，她慢慢伸手收拾起地上的原子笔碎片，任蒋纹璐在镜头前对她说着各种善解人意的话。
【恭喜你得了亚军，传知又多了一个招牌。只不过你还是太年轻了，需要资历更深的人指引，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忙。】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太紧张了？也难怪，你才入行几年，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吧？要不，我们一起在记者朋友面前合个影？】
【这里有支笔，你先拿去用吧。不过，我还是想跟高小姐你说一声，笔坏了可以再买一枝，良心不能……】
她把碎片一一收拾好，装进口袋，起身直视着被闪光灯照得整个脸白得像鬼的蒋纹璐。
【我的笔和我的良心一样，就算被踩过多少脚都不会丢掉的。蒋小姐费心了。】
蒋纹璐的笑容一僵，在她绕开自己走向颁奖台的瞬间，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走着瞧。】
后面的事像加了快进的默片一样从旁观的高婕眼前掠过，尴尬的主持人，颁奖台上把该说的走了流程后直接领完奖走下台的她，一直在下面冷嘲热讽的人群和Cat担忧与气愤交织的目光，一直到颁奖典礼结束，离开会场，她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等着她回复。
嘟嘟嘟——
【喂？】
【Calvin,找我有什么事吗？】
【Jessie,我们晚上去西贡新开的一家泰国餐馆吃饭吧，我预订了他们那里最火的咖喱蟹。】
【我今天没心情，下次吧。】
【我知道，你肯定入选了但是没获奖吧。唉，你太年轻了，还不知道竞争的残酷。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了，记者工作太辛苦了，特别是对女孩子来说，压力很大，不如，早点辞职，好好休息吧？这样你还能有时间和我一起筹办婚礼和蜜月……】
【……不好意思，老板找我，我先挂了。】
【诶诶，等下。我知道，你最近为了那个有争议的新闻报道压力很大，要不这样，明天，我带你到我家去参加我家人的生日派对，正好见见家长。我家人都很通情达理的，说不定能帮你开导开导。他们也期待着见你很久了，特别是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家，你不会让他们失望吧？】
【嗯，好。回头见。】
……
嘟嘟嘟——
【喂？】
【妈，你找我？】
【我是想问你今晚还和Calvin回家吃饭吗？一起的话我就多褒份汤。】
她犹豫了一下，【妈，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你送我的笔，被踩坏了。】
【我送你的笔？什么笔？有吗？什么时候的事？】
【您不记得了？就是我考上大学，选择新闻专业的时候，您送我的原子笔啊，我当时还跟您说，这是我记者生涯最宝贵的礼物。但是今天……】
【有这事？妈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坏了就坏了吧，大不了再买呗。你现在该想的，是你新婚最宝贵的礼物该怎么准备，像什么龙凤镯啊金玉佩啊，别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该做些实际的事了，相机和笔不能陪你一辈子，老公孩子可以。对了，你还没回我，今晚和Calvin一起回来吗？】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加班。妈，我，我现在真的感觉有点……】
【你是不是不想做了？没关系，反正你也快要结婚了。哎呀我的汤快烧干了，我不跟你说了哈。】
……
挂掉母亲的电话，她心不在焉地继续往下看，按下最后那串来电电话号码，【喂？】
【阿婕，是我，张大勇。】
嗯？他来找她干什么？蓝恩美的案卝件告一段落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路上见到她都绕道走，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想起来找她？
【张Sir，找我有事吗？】
【呃，有空一起吃个饭吗？上次的案卝件，我还需要一些更详细的资料。我现在在金钟万豪酒店旁边。】
她走到举办典礼的酒店门口，抬头看了眼招牌，【这么巧吗，你也在这里？你是听说这里举办了什么事所以来看看吗？】
【是啊，我路过这里，看到人来人往挺热闹的，就停车看了看。诶，我现在看到你出来了。】
她环顾四周人流，【我怎么没看见你？你在哪？】
【我现在就在……】
【哎呀，这不是神探张Sir吗!】
电话里张大勇的声音被一个尖细的女声打断了。
【……】
她张望的目光定在不远处停车场一个角落，那里现在被一群记者堵满了，张大勇站在他们包围的中心，一脸莫名，蒋纹璐站在他身边，满脸笑容，雪白的手臂几乎要贴上他的胳膊，闪光灯正围着他们，忙不停地咔擦咔嚓拍照。

【蒋小姐经常写刑侦案卝件纪实和社会观察新闻，这次获奖后遇到神探张大勇，有什么想法？】
蒋纹璐换了个镜头前显得更优雅大方的姿势，娇笑道，【其实为了这次的案卝件纪实，我也接触过张Sir，他也对我进行了鼓励，我真的非常感谢他。】
【张Sir,蒋小姐这次凭案卝件纪实佳作获得香港新闻写作奖冠军，作为神探的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被记者突然问到的张大勇敷衍地笑了笑，目光有些焦躁地望着四周在寻找着什么，【啊，我觉得挺好的，冠军嘛。我现在有事，你们能不能让让——】
记者们扛着摄像机对准他，那架势就像扛着机关枪对准猎物，穷追不舍，【相请不如偶遇，你们两位神探和冠军记者合个影吧!】
【是啊是啊，再站近一点吧张Sir,笑一笑!】
他咬牙，望见本来朝他这里看来的高婕避开他惊喜的视线，一脸黯然地走向停车场另一头，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听着周围这群莫名跑来的人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实在是忍无可忍。
【等等我!……我不是说你们等啊!我要走了!你们这些人有完没完啊!滚开!】
没有给他冲过去的机会，就像刻意逃避一样，她迅速上了车，将好不容易从记者那里抽身，朝他的方向追来的焦急的警探甩在身后，看着后视镜里他拼命地追过来的、渐渐缩小的身影，她懊恼地赶紧移开视线，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胸腔里无名的酸楚和怒火像潮汐波浪一样汹涌着。
——他居然在蒋纹璐胳膊碰到他时不避开!他竟然和那女人合影!他竟然对那女人笑!
好生气。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生气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
眼前闪过一片金光，出现的是一间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她第一眼便认出这是江宇轩在大屿山的豪宅。此时的江宇轩挽着郁郁不乐的自己走进来，温顺和蔼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可怜，而此时的自己，穿着一身做工精细、花纹繁杂的雪白婚纱，细细的脖子和手腕都套在一圈圈光芒熠熠的钻石链带里，看上去就像橱窗里被盛装打扮等着高价卖出的洋娃娃，只不过在她看来，任何一个想买这个洋娃娃的人，一看到她那张藏在白面纱后怒气冲冲的脸，还是会打退堂鼓。
【行啦，别生气啦。】
【这句话你今晚说了八百次了，能不能有点别的表示？】
【那不然我还能说什么？我说找关系去整下欺负你的记者，你又不让，我说帮你买支新的笔，你又对我发脾气，我带你试名家设计的婚纱，你也不开心，我还能怎么办？】
【我说了，那支笔是我非常重要的东西，我绝对不能丢的!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你不是已经找过了？你不是又回到那里找了整整一个晚上吗？其实它已经被踩得够碎了，所以你放在身上也还是散了掉出来了，就算你把它找回来拼好，也还会弄丢的。其实，送你笔的当事人都不记得这事了，你也没必要那么纠结，不过一枝笔而已嘛。】江宇轩搂着她哄道，顺手从身边的花瓶里扯过一朵火红的玫瑰花递给她，【今晚什么都不要想了，只要你开心，别说新的笔，我什么都满足你，只要等下在我们家的Pаrty晚宴上，你和我妈能婆媳和睦就行了。】
【第一，我不需要新的笔，第二，不是我不想和你卝妈妈和睦共处，是每次我拜访她，她就避而不见，还想拿你家那套名门家规给我立个下马威，第三，我等下可以换件礼服吗，这婚纱太豪华，也太沉了，珠光宝气的，不是很适合我。】
江宇轩摇了摇头，将那朵玫瑰花别在她耳边的头发里，欣赏和满足的目光就和审视他家那个豪华美丽的古董花瓶时的目光一样，【不用了，你今晚这样很美，穿上这件婚纱很大方得体，很有豪门正宫的气场。】
【什么正宫正室呀，封卝建老土，难不成你一个90年代的大公子在外面还骗小姑娘养小妾？】
江宇轩的脸尴尬地一红，【……啊？你在说什么，没有这回事。我是联想到我家长辈的大房也喜欢穿红而已。】
【哈哈，看你紧张的样子，我跟你开玩笑的。】
他赶紧清了清嗓子，【总之，你先在这房间里休息吧。我去接一下大哥大嫂，等下我们一起去参加Pаrty。对了Jessie,等下如果长辈们问到关于你工作的事，你尽量避开话题……】
【为什么长辈会问到我的工作？】
他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呃，是这样的，最近因为你采访凶手家属那件事，长辈们也有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她挑眉，【我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就行了，不怕别人的闲话。】
【你不明白，不仅仅是案卝件的事。】江宇轩叹了口气，【我们是大户人家，家规本来就比较严格，又注重面子，老人家难免会对你经常调查敏【】感事件的工作有点忌讳……要不，Jessie,你还是换……】
【Calvin，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不就行了。我没做错什么，你也能理解我，就够了。我不关心别人说什么。所以换工作，辞职，还是不要谈了。】
【但是、但是……】
江宇轩踌躇半天，脸懊恼地涨红了。
【但是，我怕长辈给你压力啊!】
她看着他焦躁的样子，心里一沉。
【我会怕这种压力吗？你是怕长辈给你压力。】
【既然你明白，那你为什么……】
【你长辈能接受你做法卝医，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做记者？这是明摆着的性别偏见。】
【你为什么就没有一点、哪怕一点反思意识呢!】

【我反思？我为什么要反思。】
【你、你帮凶手家属说话，让人家说我家招了个不正经的儿卝媳卝妇，给我家长辈带来很大困扰，你不懂吗!】
【现在是90年代，你家长辈还妻妾成群，大老婆小老婆一起出海玩见报都是常事，他们都不怕传出去被别人闲言闲语，我为什么要为我没做错的事反思。】
江宇轩不敢置信地瞪她，【你说这些话，完全没考虑过我吗？】
【你也没真的考虑过我!】她提高嗓音，目光凌厉，【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我不辞职是在迫卝害你吗？你会因为我不辞职就心脏卝病发作，发疯，失忆，被人赶出法卝医科，被家人赶出家门吗？我只不过写了一篇报道，希望大家能看到凶手家人被社会抛弃后的处境，结果你们都在干什么？市民和其他记者觉得我在帮凶手家卖可怜，你长辈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就想对我指手画脚，你和妈妈也完全不把我的感觉当回事，只盼着我辞职，结婚，辞职，结婚!你们不把那几个活生生的、被卝逼到社会死角，走投无路的人当回事，你们也不把我这个有自己的思想的人当回事!你让我反思是吧，为自己的工作羞愧辞职是吧，不可能的，你现在就可以把我辞了!】
【不不不，你冷静点Jessie!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你别当回事!】江宇轩赶紧拉住她的手，陪着笑柔声哄道，【长辈那边我会想办法解决的，辞职的事我们也不会再提了，你也别和他们动气，今晚在Pаrty上碰到他们的话我会想办法帮你岔开话题的，你、你也给我点面子吧，好不好？】
【哼。】
【我只是有点等不及了，我怕我们三年的爱情长跑被那些程咬金打断，所以急着扫清障碍，说错了话。以后不会这样了。】他搂过她，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乖，你先在这等一下，我接完大哥大嫂就来接你，长辈们见了你肯定会很喜欢你的，今晚你肯定会艳冠群芳。】
她正要接话，却听见自己的手提电话在包里震动的声音。
嗡嗡嗡——
她接起电话，此时江宇轩已转身出门。
【喂？】
电话那边的声音是非常斯文的女声。
【请问是高婕小姐吗？】
【怎么了？你是……】
【我是宋玉珠的班主任老师，就是之前你采访的杀人犯凶手的妹妹，小珠。】
她瞬间警觉，【小珠？她怎么了？出事了吗？】
【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来上学，我打她家里电话没人接，报警也没人理，说她们是故意装失踪浪费警力博关注，可是我记得小珠因为家里的事，之前精神一直不稳定，还自卝残了好多次，要说她们没出事我是不信的，可是连警卝察都不肯管，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自己又有工作在身，只能找你了……!】
【我明白了!我马上过来!】
她嚯地起身，看见江宇轩站在门口，一脸莫名。
【怎么了？】
她歉疚地望着他，【对不起Calvin,宋家现在可能出了事，但更糟的是出了事没有人肯管，人命关天，我没办法参加今晚的Pаrty了。】
江宇轩一脸怪异，【你，真的相信他们的话？】
【你什么意思啊？】
【新闻说他们家的人都是精神不正常，才养出那种凶手。你居然信他们？】
【你现在是信别人的报道也不信我的意思吗？我现在没空跟你吵架，干脆我们一起去吧——】
她正准备往门外冲，哪知道江宇轩的动作比她更快，只听“砰”一声，那扇门便在她面前用力关上，外面传来上锁的声音。
【江宇轩!你干什么!放我出去!】
她大声喊道，拼命地拍门，却只听门后面传来一声令她血压飙升的叹息。
【对不起，Jessie，先委屈你一下吧。】
【你疯了？!我再不过去就要死人了!你根本就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高婕，我想我已经够忍让你了。你知道看到这条婚纱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吗？一身纯白无暇的美丽新娘，我的妻子。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我家德高望重的长辈，不是让你穿着这条婚纱去踏足那个养出凶手的脏地方!】
【你的意思是沾了“脏地方”的我还不如为了“干净”耽误了无辜人命的婚纱，是这个意思吧。你发什么神经啊，我现在就把这玩意脱了!】
【我真的没心情再陪你闹了。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娶你，承受了家里多少压力，今晚我绝对不能让你为了一家疯子临阵脱逃。】就算是失落愤怒，江宇轩的声音还是温柔甜蜜的，温柔得令她突然想呕吐，【你就在这里再好好准备一下吧，欣赏欣赏婚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哪怕那群疯子真的死了，你也最好脑袋里只有婚纱和我，今晚我会让你成为万众瞩目的王妃。】
【王妃你个芭乐啊!你跟英国的那个查尔斯学的吗!给老娘开门!】她咆哮道，抬起穿着高跟鞋的脚重重地踹在门上，踢得本来就磨得红肿的脚尖一阵剧痛。听着江宇轩黯然离去的脚步声，她一把扯下束得她头皮紧绷的头纱还有沉甸甸的钻石手颈链，焦急地环顾房间四周，才发现这个房间除了已经上锁的门和一扇小窗户以外，再无出路。来不及细想，她赶紧拿起电话，按下宋家所属辖区警署的电话。

哔哔哔——
【喂，这里是界南警署。】
【喂，我是高婕。宋子凡家里出事了，他们一家现在都联络不上了……】
【怎么又是你!你这记者一天到晚来我们这套料还不够，现在还和凶手家一起来耍我们？我遇到你这种人多了去了，告诉你，你们这骗警力抢新闻博同情的手段还得跟你前辈学学。】
【你什么意思？!身为警卝察，对人命就这么轻慢吗？凶手家人的命就不是命吗!再不出警的话——】
【费事管你们。哼，养出杀人凶手的家庭和无良记者，真是绝配。】
啪。
她听着电话被挂断的声音，用力咬牙，把窗户拉开，一阵带着草木香的清风扑面而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颗高大的树，长长的枝条和茂密的叶直延伸到窗底来，浓密青葱的枝叶间流淌着清澈晶莹的月光。
她想起来了，江宇轩家的别墅位于大屿山，周围山清水秀，林木幽密，风景独好，就算……偷偷从窗口爬上树溜走，应该也不会有人发觉，如果——运动细胞并不发达的她能顺利爬树下树的话。
没有做什么多余的思想斗争，把包包挎在身上，用力蹬下碍事的高跟鞋，双手拉起沉甸甸的婚纱裙摆，用力一撕——
咔擦。
清凉的夜风从窗外吹来，从她张开的手心卷起那块白纱，带着它翩翩飞向升起漫天星辰的墨蓝的夜空和随风飘摇翻涌的森林，就像一只向她挥着翅膀做告别，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卝由的白蝴蝶。被束得卷起来的齐肩短发在风中柔软地散开，一股莫名的轻松释然袭上她的心头，似乎满腔怒火和委屈也随风而去了。
——是啊，其实她也不想去参加什么上流世家的宴会，明明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她还要装成逆来顺受的乖乖小媳妇，给那些明明迂腐得要命还自以为是的老古董敬茶，听他们指头指脸的家规祖训和阴阳怪气绵里藏针的下马威？江宇轩不明白，甚至还对此引以为傲，那就没办法了，就算今天摔断骨头，她也要离开这个鸟笼，走废双脚也要去找宋家母女!
笃定心意后，她爬上窗框，慢慢地移动着手脚，把自己的体重一点点压到粗卝壮的树枝上，听着周围传来的枝叶悉窣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
——是不是该打电话叫别人来帮一下手呢？自己是坐江宇轩的车来的，难不成要从大屿山一路走到宋家？找姐姐？她今晚去参加棠棠的家长会了。找妈妈？她不把自己臭骂一顿再打包送回江宇轩那里已经谢天谢地了。找爸爸的老同事们？他们之前已经无数次警告自己别和凶手家庭来往密切了。
那么，找张大勇？别说张大勇现在人在西九龙，管不了界南的事，她昨天才当面放了他鸽子，他肯不肯接自己电话还不知道呢，那个臭屁又小气，本来就对记者有偏见的男人，哼……
归根结底，都是界南的警卝察不好!玩忽职守不说，害她现在为了救人，穿着这么短的裙子爬树!万一树下站着个臭男人，抬头看见她的裙下风光可怎么办呀!
她拼命在自己的体重把树枝压弯前爬到最粗卝壮的地方，小心地挪着身子，让自己的姿势不那么诡异，鼓着胆子偷偷望了眼树下的大地，赶紧闭上了眼睛，心里一阵哆嗦。
这下可真糟了，要是人没及时救回来，又让她被发现这个鬼样子，明天指不定张大勇他们就能买到闻达的特刊，头条就是《传知记者怒爬大树与猴为邻》，作者蒋纹璐。那她可真要爆炸了。救命啊!
思前想后，她还是慢慢拿着手提电话，按下张大勇的电话号码，虽然她不知道张大勇能不能收到来自深山老林里的信号。
嘟嘟嘟——
【喂。】
【……】
她确定，这声音不止是从电话里传来的。
目光慢慢往树下移，她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树下，手里正拿着一个不听震动的黑色手提电话。似乎是怕她听不清楚，那人又对着电话讲了一遍。
【喂？】
【……】
本是应该赶紧呼救，或者感叹缘分的时宜，她的眼前突然闪过昨天他那被蒋纹璐的雪白膀子贴着也没避开的胳膊，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压住了惊喜，她想也不想，从身边的树枝上扯过几颗还没成熟的青色小果子，拿起一颗向树下的张大勇头上狠狠扔去。
啪!
【嗯？】
张大勇摸卝摸被打中的后脑勺，皱起眉头，环顾四周，一脸懵逼。
【什么掉下来了吗？】

啪!
又是一颗果子，砸上他的头，他眼疾手快地抓卝住那青色的小东西，却感觉有一件柔软芳香的东西落在自己肩上，小心取下，一朵红玫瑰在月光里像火一样盛放，甜蜜馥郁的花香里还带着一种他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怀念的气息。
好像，是柠檬香？
啪!
他嘶了一声，摸了摸后颈，一颗冰凉的小果子调皮地钻进了他的衣襟。这回他笃定了有人在戏弄他，抬头往树上望去。
【谁打我？】
一阵枝叶悉窣声，那人又往他的方向丢了一颗果子，夜色树影里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隐约看到悬在树枝边的白纱，雪白纤细的双足和轮廓优美玲珑的小卝腿。
——啊，看样子是附近哪家调皮的女孩子。不对……
他望向树旁的豪宅别墅和顶楼打开的心窗户，眯起眼睛。
【你是小偷吧，以为偷了人家东西就能从树上偷偷溜走吗？可惜你遇到了我神探张大勇——】
啪!
话音未落，气呼呼的她又往他那张欠揍的脸上扔了一颗果子。
——衰人张大勇，你说谁是小偷呢!
张大勇摸了摸脸，嘴角勾起挑战的笑，不知道为什么，连被扔了这么多下，心里并不生气，还觉得有点开心。他平时并不是会特别注意女生样貌的人，但现在他却第一眼觉得这个没露面的凶巴巴的女生应该会很好看，那双小卝腿修长白卝嫩，莹润可爱，轮廓似乎很像他印象里的某个姑娘的小卝腿，只不过那姑娘一天到晚都穿着牛仔裤，他没机会看到她露小卝腿罢了，一想到这点，他就想把福气不浅的江宇轩从大屿山上踹下去。
【被我说中了？你算盘打的挺好，从树上逃走往深山一躲，谁都找不到你。不过你忽略了一点——这山里不止有我，还有鬼呢。】
——？？!!!
她在树上双目圆睁，面白如纸，胳膊像树袋熊一样抱紧树干，对鬼高度敏感的脑雷达警铃大作。
【是真的哦。这一带死过人的，而且死过很多人，是出了名的坟山，包括你现在踩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被一群坏人追杀，她逃到这山里，无处可去，只有往树上爬，谁知道还没爬到安全的地方，就从树上摔下来，呱——死了。就是在你现在站的位置上摔下去的。】
她哆嗦了一下，双手紧紧抠着树皮，在树影里对着张大勇龇牙咧嘴。
——你、你别想吓唬我，鬼有什么好怕的，我高婕从来不、不怕这些，一、一、一点都不……
【嘿，靓女，晚上好啊。】
张大勇的声音突然阴沉起来，听得她头皮发麻。
【你抖什么？我没叫你，我跟你身后的白衣服女人说的。别哭了，把舌头收回去吧。】
好巧不去，在“舌头”两个字出来的瞬间，不知哪来的叶子落到了她的脖子上，湿漉漉，冰冰凉，一股闪电般的寒意直冲上她的天灵盖。
【啊啊啊啊——】
她想也不想，扯过一把叶子，尖叫着往身后用力扔去，谁想到身体随着动作失去了平衡，伴随着枝叶破碎折断的哗啦声，她整个人从树枝上滑了下去。
——完了!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小心!】
……
数不清的叶和小小的果子啪嗒啪嗒地落在他们身边，雪白柔软的婚纱落满张大勇的臂弯，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定定地看着从天而降，被他一把接在怀里，现在搂着他的脖子，惊魂未定地闭紧双眼的姑娘，被他最讨厌的男人拥有的他最喜欢的女人，身穿婚纱的高婕，半晌不知如何作声，双臂本能地轻轻环住她瑟瑟发抖的肩背和双卝腿，好像落进他臂弯里的是一朵带着香味、一吹即散的白云。
【原来，原来——是你啊。】
她呜咽一声，用力抱紧他温热的脖子，长长的睫毛惊魂未定地轻卝颤，冰凉的手脚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原来失去支撑，坠向地面的感觉是那么恐怖，差点以为，真的要摔死了，再也见不到姐姐和妈妈了……
头顶传来那人温柔的吐息，抱着身体的手充满怜惜地轻抚过冰冷的脊背。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怕不怕，都怪我，早知道是你，我就不吓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