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纷纷白絮像上一个冬天被我错过的、飘扬的雪，肩覆一件色如杨柳嫩叶的小披风，一步跃下两级马车台阶时，它在身后展成绿鹦鹉的双翅。领着保母走向端王府的大门，双手握着一封红柬，那是四月一日生辰宴的请函——昨夜，鸭子烛台上的蜡炬快要烧尽了，我忍住呵欠，认认真真签下“沈贤龄”，再封好，用稚嫩的笔体题上客人的姓名。】
【现下，我亲自来邀请她了。】
叔叔，你们元颐格格在吗？【大大方方地问门前守卫，待得确定答复，又有了王府长女的首肯，便大摇大摆地随人进去，引昼院中的春芳已同我很熟悉亲善，见了它们，不免要小跑几步，按捺不住的呼唤率先越过雕花门扇。】元颐！
【推开虚掩的门，再补出两字，也是清脆嘹亮的。】元颐姐姐，我来啦！

南和姐姐，今天中午小厨房做的是甚么呀——
【怎么又到春天了。不知何处飞来的柳絮使我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揉了揉鼻尖，再一次在心内下了结论：我最讨厌春天了。指使着奚女姐姐们将窗洞掩好，而后将手中的小人书推至一边，雪荑支颐，与南和姐姐闲叙。听得不是自己喜爱的食物，难免有些不满。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正要与她争辩之际，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元颐姐姐”。】
【倏得下一刻，有人冒冒失失地推门而入，更携来了被我抵挡在窗外的罪//恶//柳絮。还来不及开口，鼻子已开始抗///议，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
关门关门，赶快关门！

【连蹦带跳奔过门槛，裙服带起风，风吹起石阶上打盹的白绒，一齐飞作六月冤情。兴致勃勃往里跑，两只小胳膊照常展在身侧，见谁都是要拥抱似的情态，可迎接我的是一连串喷嚏，刹住脚，背着手歪头瞧着她。】
【等来的亦非欢迎，而是关门的命令，我还不晓得暗害她的罪魁祸首，只是不解。】
为什么呀，你怎么了？【但在她面前，仍颇乖巧地回身，掩上门，不待她答话儿，已又冲回桌前，注意力和请柬全拿捏在手。】
【很心急，那一只红信封向前一扬。】元颐姐姐，这个给你！【忽而改口，喃喃自语。】不对，【学着爹爹接人待物的从容，学着额涅主持家宴（即我的乐园）的端庄。】元颐姐姐，这是我特意给你的。

【伸出双脚够到地面后，方踮一踮脚从软凳上下来。双手负在身后，歪了脑袋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冒冒失失的小人——沈贤龄，我就知道是她。见她听我的话乖乖回身去将门掩好，面上显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学着阿玛平素一般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对她表示出了极大的肯定。】
【紧接着一只红信封递到了我的眼前。咦？这是甚么。抬头看了她一眼，眨巴眨巴眼睛，将那句疑问吞了下去。伸出小小的兰荑，食指与拇指交叠在一处，自以为高贵（实则极为做作）地拈起信封，点了点雪颔。】
嗯——我知道啦。【扬了扬另一只手臂，指使着她上桌。】你坐这儿罢，我让她们端点你喜欢吃的点心。

【在我看来，爱新觉罗元颐比我年长、比我有见识，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个小大人，你瞧她讲究的手势，多么像故事里拔下猴毛来吹的齐天大圣！翘首以盼她的反应，咦，竟没有反应。点心也不能使我分心了，双臂交叠小桌上，身子前压，睁大了眼睛。】
你都不拆开来看看吗？或者问问我这是什么？
【却不必她问，已有预备好的惊喜消息，小手欢呼似的向上一甩，兴高采烈且迫不及待地，向她大声宣布。】
这是我的生辰宴的请柬，元颐姐姐，我要过生日啦！【眸子弯成月牙，昭示我正在最最期待长大，又最最爱热闹的年岁，娘亲所说的盛大宴席让我提前陶醉。再郑重叮嘱她。】你可一定要来哦。

【我当然是很想很想很想知道这里边儿究竟写着什么，但在她面前，我必须保持尊贵的仪态，要像嬷嬷们所教授的那样，做个体面的端王府格格（体面是什么意思）。睨了她一眼，正欲高冷地回一句：行吧，我一会儿再看。却被她兴高采烈的话语噎住，面上佯作平稳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有了一瞬的呆滞。】
【生！辰！宴！她竟然有生辰宴！！沈贤龄都有生辰宴！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匪夷所思地看了眼前欢呼雀跃的沈贤龄一眼，张了张嘴，又悻悻然地闭上。哼，生辰宴有什么了不起的。此刻我看她，犹如看窗外的柳絮一般，烦人。这种情绪叫嫉妒，我还不得知。】
【双手抱在胸前，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继续作高贵冷艳的格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
我一点都不想来的，人太多了。【刻意咬重了一点】不过既然是你请我，那我就去去罢。
【伸长了手臂，手指落在桌案上点了点，这个姿势也是学阿玛的，浑似一个小大人。】都有谁去啊。

【她怎么会不想来呢！那日的沈府花园必会是欢笑的桃源，是藏在胡同深处可供撒欢儿的跑马场，更不必提厨房早早研究起的琳琅美味，桃酥蜜饯、银鱼莼菜，俱是小女孩们心心念念的佳肴。拉住她的袖子摇来摇去，使出一贯撒娇耍赖的伎俩。】
人多才有趣嘛，娘亲答应我啦，要请很多人的，也要把宴会布置得很好玩儿，【得她答允，大感欣慰地用力点点头，继而绽出甜如高粱饴的一个笑，从不吝惜表露喜欢。】不过我想，一定要有元颐姐姐在才好。
【再为她细数，说津津有味的废话。】请了爹爹娘亲的朋友、姐姐和我的朋友，各家年纪相仿的格格，当然啦，还有我族中的哥哥姐姐们，到时候你可要陪我一起放风筝。【啪地伸出手，翘起白净尾指来。】说好了。

【我有些后悔了，怎么会问她这个问题呢，分明是“自取其辱”（西席先生前几日刚教的）。在沈贤龄喋喋不休，叽叽喳喳的声音中，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欣忭的面容，不免气鼓鼓地想：她怎么这么笨，难道长在脸上的那两颗珠子是为了好看的吗？转念又再一想：她有生辰宴又如何，她还是一个笨////蛋。这两件事似乎毫无关系，但让我总算稍稍抚慰了一些。】
【此时她勾出手指，勉勉强强地亦伸出手指，与她拉钩。当然啦，为了表示作为端王府格格的气派，暂时吞下自己的忿忿，十分大方地表示】
到时候我会给你送礼物的，你有甚么想要的吗？

【小指相扣，轻轻摇过三摇，她就答应我了，再也不能够翻悔了，生辰那一天，我会站在沈府花园碧绿的树下，翘首期盼她光临。而若问我想要甚么……未有半分掩饰或客套，不假思索地喊道。】
我想要一只雪白的小狗！【入春以来，它每每在月圆的夜晚潜入我的梦境，那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有着温热呼吸和柔软皮毛的小狗，我会带它参观英房胡同每一处设色如工笔的墙垣。两手托住腮，亦托住颇为难地一点愁。】但是我已经告诉爹爹了。
嗯……【爹爹一定会实现我的愿望吧，父母比垂目的菩萨、飞驰的星星更值得信赖。排在小狗之后的愿望则暂时空缺，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从约定重寻获灵感，现实是大人的考量，小孩儿只要好玩。】我想要一只可以载我飞起来的大风筝！就像小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