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怎么来了?
凌府大婚的时候,我没有去。绥绥去赴宴了,宅子里剩我一人,当日重又临起芥子园画谱,这是我儿时的友伴,学画的开蒙。山水花草飞鸟走兽无所不有,我渐渐长大,画谱上的一花一草却成为了永恒,天地都是诗意,容纳万物。山陡然静,水空自流。一时觉得自己不是赵家的大小姐,而只是某个道观里的姑子,折煞又高捧的词汇,描摹我的半生。
望府流星那日,我在半山腰碰见凌二爷,他问我对凌大公子是否有怨。我以淡而笃定的口吻告诉他:“不怨。”绝口不提的是,两回梦见,都仰首不寻踪迹。当时酒已吃了几杯,眼也微醺起来,失了白日里端方的精神,任由烛光在酒杯里婆娑成残影。此心寂时知花落,我所痛恨着的、未竟地恨意隐在了齿间,无关风花雪月。从前捞过最圆的月,是在总角之时,因而那时还不能清晰地意识到嫡庶之别,偏爱之心,后来每每想起,都砸在心间,似有千斤重。然而喝下醒酒汤后,还是说:“自己失礼了。”
不曾想到的是凌二爷会请凌公子过来,而自己分明已说了不必,这使自己感到被欺骗而滋出了恼怒,原先的笑眼也尽数化作了清淡的神貌:“好久不见,凌公子别来无恙?”他说他一切如常,他说不必往心里去,大可当作没有见过,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曾在冬月,有流星的夜里,真真切切地见了他。
最后他说:“我们仍是亲近之人,我仍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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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莲山寺遇见凌大夫人,当日阴雨绵绵,偶然听见她道:“无功无德,不敢轻易求来世顺遂。”世人求诸于神佛,说是求,未必不是贪。
雨势渐渐转急,雨水漫过琉璃瓦,岩下垂落,细流如注,飞檐上的走禽则笼着一层淡淡的雾,眼波流转间,我就这样慢慢看着一切,而仍笑着:“我与佛的缘分,也就到门槛这里了,不进不退,虽不能得道,只是讨一个心安,缘起缘灭还自在。正如我现下同夫人站在一起,说两句话,便是我走这一趟所得了。”
我当日在莲山寺所悟不止于此,庄严佛土、苍邈钟声,眉须皆白的老和尚,忽然了悟:佛乃觉性,亦有次第之分。得智的得智,化缘的化缘,坐禅的坐禅,烧香的烧香。万法性空、不昧因果亦是执念。
碧玺问:“不空是执,空也是执,究竟如何才是不执呢?”定定地望她,片刻后不由笑了:“以后你叫七宝好么。”我心里爱极了这个姑娘,尚来不及解释,又遇见了一个有缘人,姓唐的姑娘请我为这番话作注,我却很是为难:不过是些痴话而已,不敢引他人发笑。
然而终究还是勉强地作出了解释,禅宗有言:说是一物即不著。我今日在所有敷座的佛前说了这些妄语,已是十分的不敬了。
所有诘屈聱牙的经卷,都凝结着千百年来无数法师的参悟,一生一灭一枯荣,皆有因缘注定。短暂地将俗尘摒弃眼外,一刹的宁静已经足够,不再怪罪生命中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临走时,独自到佛前拈香三拜,心中却什么也没想。
因为我所思、所参,或在一个自性自在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