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刚过清明，我自昭陵祭奠归京，马车上阖眸任思绪翻涌，我与科尔沁的羁绊或始于乾宁二年，我作为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奉命押解察克扎布归京，至今已逾十五年……彼时我尚且太过年轻，以为这是来自君上的恩典，是我的汗父对我、对科尔沁莫大的恩惠，直至达尔罕亲王、察克扎布相继离世，皇额娘的眸中再无了光，我方彻悟，只是早已为时太晚。】
【车辙缓缓停在定王府，但我下车之际，却遇上了早在一旁恭候的靖晖。他鲜少会这样等我，同他目光一接后，便附耳听其禀报，随之便是意料之中的面色一沉。】
【用尽力气压住了几乎要颤抖的双肩，径直回身又上了马车，去往紫禁城的途中，火烧云连成一片，残阳如血。】
【好在他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并未让我等的太久。彼时我怨气上头，能压住性子向他行礼已是竭尽全力，打千之后，径直起身，不假思索地开口】
蒙古亲王的兵权一削再削，儿臣忍不住好奇起来，难道番邦不宁的症结所在真就只在区区一个科尔沁吗？
【我眸中带着愠色，并未看清他此刻已有些疲态与倦容的双眸，亦或是看到了，才敢将后话道出】
还是说，汗父，你心里就这么容不下一个科尔沁，以至于要这样赶尽杀绝么？！

【每岁清明如期而至，再过不久，便是孝明、孝崇二人的又一个忌辰。十几载云烟过眼，身侧红袖虽不知凡几，偕肩同瞰天下之人却早非当年结发青庐的谐妻。故人身后日益隆重的奠仪，似乎隐喻着高枕江山之人迟来的一点悔意。】
【任意出入养心殿、以天下英杰为师、吃穿服用皆取上乘，皆是其人自童蒙时便取得的特权。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以一人之身遍承明月、莎木尔佳、洗誉等人遗惠，恰到好处地承接了帝王为数不多的矜恤与痛悔，实不该再怀吞象无餍之心，更不该有今日立身垂堂、逼问君父之举。但很可惜，谦王等人之死并未使他在危机四伏的风眼中获得半分可堪一用的机敏，反教他染上了以身世自矜的恶习。目光掠过座前暴虎冯河的少年王侯，只道】
赶尽杀绝，【一字一顿地将幼子最触逆鳞之词复述一遍，目光渐见阴寒】十年前，你因察克扎布之事冲撞朕躬，连累你额娘听信风言，忧心抱病。如此罪责，朕仍可释网一面，假你将功补过的恩典。二十年君臣父子，你就如此报效朕的苦心？
【在再次向席前望去的关隘里，那名始终立于背光处的幼子，竟陡然与当年洞庭湖波涛前的另一痕身影有了最出乎意料的重合。掌中盖碗一阖，终将最不忠不孝的一顶冠冕赐予了他】
当年察克扎布为朕谋害的“谣言”何以传入宫中、传入你皇额娘耳中，你自己清楚。

【我在此后许多个难眠的日夜里姑且将此次养心殿的对垒称为我最后一次的年少轻狂，但不曾有悔，特别是我抬首便同他渐染寒色的双眸目光相接之时，我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自控，又在其后语出口后更平添了怒火】
【十余年来我对权力渴望不甚，若言世间可堪令我为之动容者，科尔沁首当其冲，成了我经年来最为挂怀的心病。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都几乎原谅了殿中君上对科尔沁、对母亲的所为之时，他却仍不肯放过草原的几寸净土，让我实难释怀。】
【君臣父子，听来竟低首哂笑】没错，二十年君臣父子，你的确煞费苦心。
【他在高处端坐，却丝毫未曾予我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反而让我更添了语气中的淡漠】乾宁二年你派我赴蒙押解察克扎布，为的正是我为皇额娘独子，可彰你的“满蒙情怀”，而我力证察克扎布无罪，你却仅因其“年少”为由便留京做了质子。待到无用时便无需再留，察克扎布过身时，也不能回到他的草原去再看一眼。
【抬首再次同他目光相接时，又添眸中冷漠】还有我额娘。她为科尔沁、为察克扎布忧思伤神，累及凤体，却仍不愿我在你面前替科尔沁多言一句，临终仍有遗恨，察克扎布为你谋害对我来说，从来也不算谣言。
【额娘过身多年的思念在顷刻间翻涌上头，令我此刻更难自持】在你心中，她是你的皇后、背靠一个草原民族的公主，甚至是你的“外患”。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不过是一个妻子、一个女儿和一个母亲……罢了，如你所言，我与你也不过是“君臣父子”。

【其时雨势已歇，那片统摄了整个清明的、虚渺如雾的雨幕终在迟至的昏晓交接中失声，在火海般的夕照中，忽有一线迟钝的冷光如利剑般穿云而过，径直指向隐现于极远处的天城。或因坚信万事皆可掌括，当下并不因多年宠遇的付诸东流而愠怒，更在眼见其人怒难自持之时，多了一分俯瞰众生的宽裕从容】
察克扎布滞留京中时，朕待他如何，天下自有公论。【举目望向他身后新悬的金匾，短暂的沉默过后，是不假思索的诳语】察克扎布为昭那木日幼子，与朕有手足之谊，朕何须加害于他？他因病身死前，常言来世要再与我大清结秦晋之好，你皇额娘也是如此。
【在西洋钟响起的余闲里，高谨之已奉命将两坛醇醪奉于案间，或因年岁邈远，坛上用以封口的纸笺已像庭中时花般褪尽了残红，其间云篆般鸾漂凤泊的字迹也早已失去了鲜活的墨色，衰朽如墓木上将被风化的姓名。二十载风云过眼，座下竞逐新贵的朝绅已几经更易，当年蹒跚学步的一众幼子也因野心各展霓羽，在这足以令一张红笺褪色的岁月里，那枚因恨而生、因仇而长的种子终在他心中瓜熟蒂落，像一个永不被遗忘的信约。】
【今生所行之事，本无须向他人解释，但在如风的往事面前，仍不吝再添一句虚情】
当年察克扎布入京时所携美酒、服饰、器物，朕皆派专人收藏养护，一为我大清与科尔沁累世之交，二为朕与察克扎布的手足之谊。【抬手一抚坛上字迹，又沉声接道】至于你皇额娘，朕从未有一日将她视作“外患”，她因家国之事抱憾而逝，朕亦心有余戚。
【当然，过往种种，早如流绪朝露。帝王离座起身时，整座为煌赫日光耀饰着的金殿便再度陷入了迫人的阒寂，盘桓于廊下的燕雀也适时俯首，如候一场虚耗毕生光阴往赴的觐见】
颜回至贤，尚有攫甑之疑，朕不论你受何人教唆、听信何方谣言，只要你自陈己过，朕仍可既往不咎。【因血脉而生的慈仁仅在一瞬，谈吐间威严复现】你身边的佞幸弄臣，朕会替你处理。

【……手足之谊、秦晋之好，我抬首再度同他对望之时难免眸中错愕，或许真正到这一刻我方彻悟，在父亲、夫君、等诸多不值一提的身份之前，他首先是一名君主，所以当下能如此冠冕堂皇的说出这样虚伪的字眼当然不应令我感到意外。可不管是否愿意承认，此刻我能如此大不敬的站在他的面前同他分毫不让的对峙，是因为我心中首先、或说仅仅将他看作我的父亲。】
【但此时因经年对于科尔沁的愧与疚积压了太久，我很难理性的思考，甚至他后话入耳时也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难得的好意】
不必。科尔沁、察克扎布、我额娘之事，从未有人教唆、我也从未听信谣言。
【我同他目光最后一度相接之时，分明带了怨恨，但仍轻狂的认为这不会伤及他毫分】一切皆是我亲眼所见、心中所感，你对草原的态度于我而言，从来都只有薄情。
【我字字句句说的肺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面前不可一世的君主有一点对于我长久以来积怨的悔悟，但他当然不会，他只是很会选择我的软肋，当下羁押宗人府的旨意是然，而后将镜玄“教养”在宫中亦然。尽管我后来同他此刻一样虚情假意的自陈己过，但在心中这些原本便脆弱不堪的父子恩情也早因今日的会晤彻底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