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分，夤夜尚有几分凉意。桌案上留着一灯如豆，是寻声的习惯。每一个我迟归的夜晚，她就在晕黄的烛火下等候着我。此刻她在我的怀中安枕，重重帘帐将外界隔绝，辟出安静的一隅，是我贪恋的温柔乡。可我难以入眠。——调任云南的旨意早已颁下，因山高路远，定的是今日丑时动身。心中筹谋了许久的说辞，却在见到寻声的那一刻化作缄默。我佯作无事地与她一道用膳，听着她笑语嫣然，膺内的不舍如浪潮般一阵又一阵地涌来。】
【但我始终是要走的。聆见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大抵是秦生在提醒我该动身了。目色落到了怀中的佳人，从她的眉眼到她的鼻，再到她的唇。低下头在唇上流连一番，她发出熟悉的嘤咛。而后轻轻起身，心中尚在踌躇该怎么同她说。她的手臂动了动，动作稍稍一滞，迟疑地问道。】
寻声，你醒了吗？

嗯。（我低声地应允，仍不舍得睁开紧锁的乌眸，再多看他几眼，我仍在想、仍在固执又不甘的幻想，那许是玩笑话，他许能在暖阳照入窗棂时而归，同往常一样，在我的脸颊落下一个吻）
（大抵是前日，我在钟声林园喂小福吃草饼，小忠莫名其妙的冲向我，将我撞倒在地，我知它在同我玩闹，所以没有同它计较，正欲清理衣裙沾染的尘土时，倏尔听见玄钟唤我的名字，这很反常，他平时该是酉时三刻归府，可那时，才刚至未时）
（后来我才明白，小忠是故意地扑向我，是想替玄钟，给我最后的拥抱罢）
（我虽心有不愿，但圣旨既下，我亦不想阻拦他心怀的抱负，所以在他面前，仍是笑盈盈的、仍做他心中无忧无虑的小兰）
（屋外侍从的叩门声，令我朝被窝内又躲了再躲，我背对着他、眼角藏了泪，问道）要走了吗？

【她不对劲。】
【我与寻声朝夕相处了四年，她的一颦一笑皆牢记于心，自认已将她了解得分外透彻。此刻她颤颤巍巍的声线，分明从鼻息间溢出的音调让我窥到了一缕异样。不禁哑然，原来她同我一样根本没有入眠。她的问话看似平静，是职责在努力压抑着哽咽。静默片刻后，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快步走上前去，而后垂下颅首，目光无声地锁住这个固执地背对着我的伊人。她自以为将一切藏得很好，可微微耸动的肩头早已暴露了所有。躬下身子，伸手抚摸着她如云的青丝。喉头滚动着，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顿了顿，又再喟叹一声，轻轻地安抚道】别哭了。
【说罢，双手重新覆住她孱弱的肩头，俯下身子吻在她的发间，既虔诚又郑重。她的眼泪是烫人的热浪，一层又一层地将我包裹住，将我禁锢在这里，会让我更不想走的。今日之后，当她落泪的时候，谁又能替她擦眼泪呢。可是我不得不走。】

我昨日盘问了秦生，秦生不敢欺瞒我。（我加重了“欺瞒”二字的语气，意在气愤地向他倾诉：唯有他敢）
（我滴落在枕上的泪珠，是我内心积攒起来的失望，而这堆失望，大抵是任何他想要隐瞒的事情，总是瞒不过我，总能让我知道他到底在藏些什么，我宁可他能瞒得过我，这样兴许我永远都能沉浸在无限美好的遐想当中）
（他异于往常的地方总能被我察觉，譬如他每日归府时总先倚在软榻，摆出一副很疲倦的模样来讨我为他剥桌案上果子的皮，抑或是耍无赖地缠我喂他用，他在我面前与在外人面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有时我会同他讲：我认识他的木讷，却不认识他的流氓，他会问我：那我是喜欢他的木讷、还是流氓？嗯……我都喜欢）
（而前日，他只是同我在林园，静静地坐了一下午，我不问他，他便不说，向来如此）
（是啊，哭又什么用，他还不是要走）云南，离宸京有多远？

原来如此。
【不愿去责怪秦生的多嘴，这一切本该告诉她的，只是因了自个儿的懦弱。手指拨开她垂落的发丝，她的眼泪将头发包裹成蚕茧，发丝缠绕在一起，耐心地替她整理，最后从云鬓间露出一张秀容，是我所熟悉的寻声，是我这一生一世钟爱的女人，也是促成我离开的缘由。】
【重新坐上了床榻，与她相对。深深地凝望着她的脸，以及那对明亮的乌珠。此刻，这对乌珠蕴结着晶亮的光芒，如传闻中的鲛人托珠。缄默片刻后，一壁伸手替她拂掉泪水，一壁温声回答她】
云南届属南方边陲，离宸京很远，快马加鞭大概需要三个月。好在沿路都有驿站，倒也不用太担心。
【又是一阵沉默。我往前凑了凑，又是留恋地在她的额前覆下温热的吻，声音殷切而笃定。】
寻声，我每至一处驿站，都会给你写信的。你在家里要好好的，天冷时要记得添衣，暑热时也切忌不可贪凉。水果每日都要吃，但不要吃得太多，也要记得每顿好好用膳。记得提醒下人去打理地窖，马上又有你喜欢的时令蔬菜了。我听闻云南有鲜花饼，等我到了后就给你寄回京城，让你尝尝。
【话到这里，业已不知如何赓续。我要叮嘱她的太多太多，她是我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明珠，我越是喜欢她，就越怕轻薄了她。也是因为如此，才更想去建功立业，也才使得她落泪。想到这里，纵是七尺男儿，亦不免眼热。】

（我自幼成长于宸宫，立府后亦是从未离开过四九城的柔祇，不是我不愿前往京城之外的地方，领略异域的风土人情，而是因我无人相伴，玄钟事务颇多，我不想打扰他难得停在府邸的休憩，舟车劳顿，许是还未见识这大好河山，就已被折腾的疲惫不堪）
（遥忆旧岁，尚食局小松女官同我讲她的故乡江宁，自江宁至宸京，大抵需一月，我不知云南在何处，但快马加鞭都需三月，该是多远的地方呢）
（书信、鲜花饼……我们分明可以不靠书信，我更不想品尝什么鲜花饼）玄钟，你知道的，我不需这些。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来提醒我，天冷要添衣、暑热不贪凉，我需要你来陪我用每一顿早膳、午膳、晚膳，地窖向来都是你打点的，林园的小闪还在等着同你拌嘴）
（终究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低声啜泣，我的声音愈发地颤抖，许是委屈至极、又许是在担惊受怕）要去多久呢？玄钟，你，要去多久呢……（我需要等你多久呢）

【我终于得见鲛人泣珠。平素总是言笑晏晏的女子在我面前哭成了个小泪包，慌忙地伸手，想为她拂掉泪水。可拭掉一滴，又有万千的珠子连坠，我只有一双手，如何也止不住。她的泪水这样多，如同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雨珠。膺内情绪激荡，有悔恨，有不舍，有内疚。可是我该怎么告诉她，告诉我之所以离开，是为了能更配得上她。她是养在宸宫中的娇女，不必同我一起分担这些难处。】
【动了动唇，最终还是缄默。在这片岑寂中，只有寻声隐隐的啜泣。我安静地看着她，不时伸手替她抹去泪水。未等到她的哭声渐歇，索性将她拥入怀中。就舍了这身衣裳罢，让它成为帝姬泪水的托盘，连带着我所有的眷念。抚摸着她的秀发，在她耳畔低诉】
寻声，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我越是喜欢你，就越怕轻薄了你。
【这些隐晦的话语，她是否能明白呢。毕竟，我的寻声是那么聪明伶俐的姑娘。至于归期，我心中尚无定论，但仍语带轻松地同她说。】
每年我都会回京述职。我一定不会让你等待太久。

【在被她环抱住的那一刻，终于顿悟为何温柔乡是英雄冢。烫人的眼泪，低声的轻喃都是一道又一道的符文，紧紧地贴在背脊上，使我变成束手无策的精怪，只能呆呆立在原地，再动弹不得。我早该明白，对她，我永远都将是束手无策。她的恳求含着泣珠，字字锥心。一时之间，使我哑口无言。良久，轻轻叹息一声】
寻声，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
【想成为你能倚靠的参天大树，想再努力一些，足够与你并肩。在我心中，你如天宫中的玄女。如不是借着父辈的荣光，怎能有幸与你站在一起。可我不想只借着月光与你对望，想拥有一双轻盈的羽翼，能与你天际翱翔。这翅膀，应当是我自个儿去争，去博。所以，我别无选择。】
【回过身子试图再次将她拥住。倏然看见她的赤足，眉头立时皱起。凝结着春霜的夤夜，怎能任她如此胡闹，尤其她的身子向来娇弱。毫不迟疑地将她打横抱起，重新将她放在温热的被褥间。微微屈下身子，一只手将她的手握住。我凝视着她，无比郑重地说道】
寻声，请你放心。我很快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山高水长，与伊同往。

【我终于得见鲛人泣珠。平素总是言笑晏晏的女子在我面前哭成了个小泪包，慌忙地伸手，想为她拂掉泪水。可拭掉一滴，又有万千的珠子连坠，我只有一双手，如何也止不住。她的泪水这样多，如同梅雨季节连绵不断的雨珠。膺内情绪激荡，有悔恨，有不舍，有内疚。可是我该怎么告诉她，告诉我之所以离开，是为了能更配得上她。她是养在宸宫中的娇女，不必同我一起分担这些难处。】
【动了动唇，最终还是缄默。在这片岑寂中，只有寻声隐隐的啜泣。我安静地看着她，不时伸手替她抹去泪水。未等到她的哭声渐歇，索性将她拥入怀中。就舍了这身衣裳罢，让它成为帝姬泪水的托盘，连带着我所有的眷念。抚摸着她的秀发，在她耳畔低诉】
寻声，我越是喜欢你，就越怕轻薄了你。
【这些隐晦的话语，她是否能明白呢。毕竟，我的寻声是那么聪明伶俐的姑娘。至于归期，我心中尚无定论，但仍语带轻松地同她说。】
我会回京述职。我一定不会让你等待太久。【俄而，将手臂抽离，离开了她的身躯】寻声，我该走了。

（他倏尔将我拢入怀里，同我低声倾诉他的苦衷，我何尝不明白他心中志向，我只是不理解他为何非是选择向这样路途遥远的地方而行，他明知我讨厌孤身一人，他分明知道，我不需他写在书信里柔肠百转的千言万语，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时刻在我面前，逗我开心、惹我生气的卢玄钟）
（哪怕他从来都没有陪我度过一天的二人世界，没有陪我细赏过皎洁的月光，答允我的事情总是被各种临时冗杂的事务打乱，继而不停地、慌忙地补救没能履行承诺的愧疚心……只要我醒来时能看见他守在我的枕边熟睡的模样，一切都值得）
（我讨厌他这满含怜悯的怀抱，却又不舍得将他推远，我怕，我怕推开了他，就是一年、三年，甚至是十年……而他还是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多久，我要等他多久）
（他在拿担心轻薄了我作借口，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喜欢我，要守护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骗我）
别走！（他的手臂从我背后抽离，终是他先推开了我，我不顾这冰凉的地面，赤足追上他即将离开的脚步，紧紧地贴在他背后，抱住了他，抛下我所有的面子，恳求道）玄钟，我求你，别走……
我去求皇父，求他收回这道圣旨。（玄钟，你知道吗，我已离不开你）

（他别无选择，亦是早已把我所拥有的选择的权力给剥夺掉，我早知我无法挽留他前往云南的决心，因这道圣旨，是因他亲自呈递的奏折，是他的祈愿）
（昨日我独自在林园呆坐了一下午，脑海里尽是不解，他说他在乎我，可他却从未同我商量过此事，不曾提前告知我他启程之日是何时，若非我仔细盘问他的贴身侍从，我该从何得知，是翌日醒来再也见不到守在枕边的他，还是在半夜被雷雨惊醒时、黑夜中无助地哭喊，再也喊不来他）
（我没有再回应他的话，不再奢求他的疼惜，侧过身来，背对着他，便如他刚从床榻起身时，我不愿睁开双眼时的模样一致，我不再依依不舍，静静地听他走出屋子的跫音，不知下次再听见这样的声音，是何时）
（他许诺我：山高水长，与伊同往。是多高的山，多长的河流呢？）
（他说很快很快就回来，是多快呢……）
（我瑟缩在被窝里面，用蒙过螓首的被子来掩藏低声的啜泣和脸颊的泪，他已启程赴那遥远之地，我却没有勇气送他至府外，我厌恶深情离别的画面，再深情、再难舍难分，终究是要分别）
（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