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因风起】
一层随意聊天的茶水间，一些曾经少年意气的小谢。

【 新月：大相国寺丨陆幼窈 】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南来的薰风不再裹挟着潮湿的水汽，生绡团扇也被随意弃置在妆台上，久久不曾拾起。寄畅园中的芙蕖一朵接着一朵歪倒头颅，到末了，红衣褪尽，渐枯的莲蓬以英雄迟暮的姿态，沉默地高擎在衰晚的风里。
我自长寿坊出来，沿街踏过槐叶与花的尸体时，足底发出了一阵绵绵的声响，姑且认定这是槐树在哭泣。我方才来得及摸一摸脸，从指尖的触感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湿冷，迟钝地感受到了流泪的滋味。在这样的时节里，杜蘅与芜草也将枯萎，匍匐于地的小草不会获得诗人的垂怜，悄然无声地死去了。
秋声是一种沉寂的悲哀。同魏文辞归的燕鹄飞掠过长安，在草木摇落的黯淡秋景里，唯有幼窈的身影是鲜明的，像寂夜中的一点爝光，这份微不足道的明亮与温暖，对羁旅的过客而言已然弥足珍贵。此时此刻，我迫切地需要一位与谢府毫无瓜葛的局外人（这样的人在我来到长安后屈指可数），替我暂且斩断一切啼笑皆非的因缘夙契：透过浑浊河水望见的温柔目光也好，隐身于祠堂外窃闻的悖俗低语也好——总之，是与谢别渡相关的所有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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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朔：九曲廊丨冯怜 】
杏花春雨之下，必有一句想见江南。长安城也有杏花，也有春雨，可远远不及越地来得绵愁。于霁氛中坠落的夕曛是一种沉默的慈悲。若没有哺时返照的光与暖，随之而来的漫漫长夜未免太过冷寂。
帝宫新元的喧阗在大选后跻峰造极。太盛的春光会引人失措，我在宸极的穹顶之下分辨出许多混杂的气味：沉香亭畔尚未含苞的牡丹，承欢殿中馣馤馥郁的脂粉——她们呈现出过分蓬勃的姿态，钻天觅缝地吹彻大明宫的每个角落。若掬一捧蓬莱池水，想来也会涨腻出采女们洗下的红粉脂香。朱阁之上的贵女，或承香待选的侍巾。唯有在欣赏美之一物时，世人方才消弭了贵贱尊卑的分别，纯粹得宛若走出山洞的蛮荒古族。
九曲廊的尽头飘来一朵彤霞，若以花喻美人，那应当是一株绮艳的红山椿：娇莺出自幽谷，山椿亦是来自南国的花木。我固执地以嘉卉作比，仿佛于花蕾初绽时，便已期待起红芳的凋零，笃信这义无反顾的堕坠远胜单薄的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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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月：斑竹泪丨谢鹭洲 】
蓬莱殿的腥闻传得极快，纵然每一位低眉顺目的宫人都不会在你面前展露隐秘流传的一二音讯，却足以在容后废出别殿的几日内，将点滴碎片拼凑出光怪陆离的所谓「真相」：人类的婴孩会化作不详的狸猫，人们斥责诞下怪胎的国母，却未曾想过这孩子同样流淌着李唐皇室的血脉。世事从来若此。
将执手的白棋放回棋笥中，沉默凝驻的幽篁与飞掠过的雀鸟，会替碌碌的人类隐瞒心事。长安的旧贵族，魏博的节度使，或宫城之中的宦党——每一方势力皆对帝王身侧的位置虎视眈眈，皆足以施展一场兵不血刃的阴谋。渺微如我们，连做一个看客，都要小心不被狂风骤雨波及自身。
我于混沌的识海中想起幼窈的面容，那是某个风雨如晦的秋暮，她尚未嫁入东宫的日子。陆中尉的女儿注定不会是池中物，只是我已猜不出，她是否会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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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蛾眉：自雨亭丨曹琢霁 】
人世间的盛衰枯荣并不鲜见，只在禁庭的底色下更显残酷。承明十一年的秋朝，我同尚未出阁的陆后在佛寺听过一场清寂的禅雨，而到如今再相见，早已不复当年携手处。此身既投朱庭，便再难觅昔日文期酒会的风雅，星霜屡变之下，竟连向旧友赠送贺礼，也需斟酌如今云泥迥异的身份之别。
宝应二年的血腥风波将明宫清平盛世的外表尽化齑粉，而今尘埃落定，蓬莱易主。牡丹谢后是芍药，春花尽散有夏荷——天子脚下总不缺时新鲜花。我无意与群芳争妍，只甘愿作她侧畔一株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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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蛾眉月：芙蓉园丨复姜 】
时人以寒食蹴鞠为风，丹禁之中亦不能免俗。蹴鞠球场之上的穿突腾挪，似乎亦不及莺燕之间唇舌相争来得激切。我无意将高门与寒庭作比，昔日流落长安街巷时，亦曾见识过人间诸般冷暖，唯独不喜此等胸无点墨的酸刻之人。此地若为世族宦女的裙幄之宴，昔日性情疏冷的谢蕙仙早已拂袖离去，不愿身染俗子的市侩之气。可如今乃冠上李氏之名的绿茵场，却不容我如此肆性而为。端了款款笑意，将虚与委蛇的恭谨姿态做得娴熟。明宫不过另一座谢府，后宫诸妃毋论出身，皆为纹枰上数颗乌鹭罢了——执棋者只上座两位。本无根系的飘离蘅草，在此受一些口舌之上的委屈，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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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月：流觞亭 】
一席完满的千秋宴不过昭显嫔御侍奉圣后的衷心，唯有那方倾注巧思的画屏，方才是蕙仙赠予挚交的生辰诞礼。随众宾齐贺皇后千秋，已有帝嗣献上贺仪。以牡丹喻凤主自是稳妥至极，只我尚存几分私心，更愿将傲雪红梅与蓬莱主作比。
羲皇上人曾作东篱叹，今朝太液秋光中金英满庭，失了词笔中雪清玉瘦的风姿，其粲然秀发，傲睨霜风，团团锦簇不逊春花竞妍。诗章酬和，瑶觞共泛，歌台暖响，殿后乐伶奏起《琴歌》、《白雪》诸曲，席中的舞伎将身姿化为流转的行云，巫山神姬为人间赐下一场凄迷的风雨。她们的舞袖是蘸饱了丹砂或赭红，否则怎能有如此绮艳的姝色？
虽会芳亭，贺后主寿辰，序天伦乐事，仍有半分余憾萦于心膺。既为飞觞醉酒、吟风遣怀的诗会，「不有佳咏，何伸雅怀」？纵有丝竹管弦之盛，却无畅叙幽情的闲暇。微感抱憾，不由念起昔日赴揖葭山庄之宴集，同庄中雅客高歌放醉的酣畅之事。眸光轻扫，越过明宫嫔御之席，望见同诸位璇萼同坐的古雪客，自她盈盈眼波之中，似乎品味出一份与蘅芜君相类的怅然。山阴修禊，舞雩咏歌，泽畔行吟……叹流光迅景，终究不复少年时。
事先吩咐过的几位奚女将画屏应声展开，正陈列出十二位古今才女画像：母辛持钺立于战车之上，拓土开疆；樊姬谏猎楚庄，三载断鲜肥；班婕妤摇扇长信，作赋自伤；班昭续汉书，青史传千古；卓文君作白头吟，锦水汤汤与君诀；蔡文姬奏胡笳十八拍，离雁归兮；谢道韫咏絮庭中，其有雅人深致；花木兰替父从军，壮哉奇女……既为古今十二才女，亦述本朝巾帼，乃高祖平阳公主、太宗贤妃徐氏。及至最末二女，宴客群中稍起窸窣议论之声，正是高宗则天顺圣皇后并武宗皇帝。若相知如幼窈，定然识我十二卷丹青之下的笔意。
“妾再贺皇后万寿千秋，长乐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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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张：镜台丨谢鹭洲 】
在飘黄的梧叶里，明宫次第有了深秋的气氛。年光催换，握毫搦管的纤葱始觉凉气逼人。将画毫搁置，在紫菀奉茶的余暇中，细细端详起苦心绘制数月的画屏。芳辰将至的佳人是国朝的女君，亦是谢蕙仙相交的知己。落纸云烟之下，我不能不承认隐秘的私心，祈愿这幅描绘古今巾帼才女的画屏能成为流觞琼筵上最特别的贺礼，无论是之于皇后，还是之于故友。
樊姬谏猎、班昭续史、木兰从军、道韫咏絮……皆为昔时红粉侠英，而今香骨泥销，幸得青史浩卷，未曾辜负须弥日月，河岳星霜。只最后落下两屏白卷，迟迟不能下笔。需为何等蕴才高华的芳风秀质，方可与诸位金钗比肩同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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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夜：蓬莱殿丨陆幼窈 】
晨起时院中的瓷缸里覆了一层薄冰，秋时尚且留得枯荷听泪声，如今残叶凋卷，终于陷淖泥中，融作来年的养分。心字香烧到尾时，长安城恰巧落下了第一场细雪。任凭人间执掌山河的是尧舜还是桀纣，四时节序总是不偏不倚，恰到好处。萧瑟西风换人间。
寒飔被厚重的毡帘隔绝在殿外，坐在温暖的内室里赏雪，便有了局外人般的轻松气氛，任外头风霜凛冽，我自可从容不迫——何况还有暖锅中氛氲出的腾腾热气，使身侧幼窈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不知人间日月。
“待到明年梨花似雪时，能与幼窈同过去一般，把酒东风共从容，便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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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宵月：镜台丨李闻赜 】
自潜出生后，我方才后知后觉地真正体悟到成为母亲的滋味。悬临的诞育更像李唐龙裔假借自己的肉体凡胎而生，靠不值一提的因缘契分，便尽忠尽责地为唐皇室哺育一位合格的帝胤。虽为生母，亦只能做逆旅中的匆匆过客。可悲的是，尚未来得及挽回身为母亲未竟的温存，便不得不履行作为母亲的权力。
若将一颗澄心剖白开去，其中掩藏至深的、是何等将被世人唾弃耻笑的腌臜情念。纵有兰舸，难渡春洲。阴差阳错的深情仿佛命中注定的悲谶，阿蘅与谢别渡，蕙仙与玉流光，无论往昔或今时，我都不曾拥有这般一意孤行的勇气。少年的面容逆着朝晖，曦光在他背后弥散出五色琉璃似的辉彩，美好得令人几欲落泪。
人的称谓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分别。亲友唤我为蕙仙，山庄门客称我为蘅芜君，现在，更多人敬我为端娘子，却只有父亲会叫我阿蘅。是故，李潜可以喜欢李竹，晋陵王却不能喜欢宣城公主。盏中茶沫渐渐消散了，像初春溶开的雪。舀净茶汤，像在询问一件极寻常的事。
“潜，你猜我喜不喜欢你的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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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下辈子能比这辈子多说几场人话。
姑且算是happy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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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