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一条橘色的路，逆向斜阳，走着走着，才发现另一位同行者。影比我更高大，他沿着地面走，始终比我更快一步，已然追上我、缠住我，从我的身体中，生长出它自身。
我向前跑起来，亟于摆脱它的控制，风从我的耳边刮过，呼、呼，像另一个人的呼吸，低头，影子也在跟我一起奔跑，发出呼、呼的喘息声。
金轮再落下一点，月芽攀上来，在一盏盏大红的灯笼中，影子终于瑟缩在脚边。依旧是那条橘色的路，几人将我围住，连笑带拉的，掀开一道道帘，推开一扇扇门，管弦勾结在一起，不同于软糯的吴音，新谱热情洋溢，不同于严整的宫装，舞女薄纱红衣，不同于香甜的果酒，那辛辣的酒一杯下肚，就反复灼烧起来，像灌进一口冷的热水，沸腾。
我想我是被这样新奇的世界迷住了眼，那么多笑声汇聚在一起，丽娘芙蓉般的面容、凝脂的肌肤，一切都那么美好，终于在第三杯酒咽下后，一切都变了。春莺般的笑开始变得狰狞，像有一把锯子在拉我的头颅，嘎吱、嘎吱，要把它像木头一样锯下来，那些漂亮的眼睛流出来鲜血，白皙的肤色变得惨白不见血，灯的橘色越来越甚，渐渐的遍布一双眼，浓到最浓时，被黑色取代，那歌声仿佛也逐渐邈远、邈远，简直如隔云端，要听不见了。

来了我的小男朋友 晚晚上回

搬板凳看戏！

【康破延斜指一枚胡姬额前的翡色环璧，他笑面似张因躏扭而遍生纹理的方布，眉与眼在上面写字：我们粟特商人的舞女，她有雪驼般的肩臂！半犀烈酒在掌间荡转，想起他的故乡。昭武九姓群集之地，受着突厥或唐廷的辖控羁縻。康破延簇挤着眼，谄献地笑，他们是最善臣服的奴隶——破延是荣耀之意。’换个名字吧，槃陀就不错。‘ 坦诚来讲，百万里马蹄下草木皆奴，他冠戴仆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康破延的笑凝成固体，却仍有殷勤的纹理。】
【奴如草兮草如奴，敢望天恩兮下虎符！】
其实做奴隶也没什么不对的，【笑饮尽杯】汝为我帐下之奴，不外婢仆；为一国之奴，无非臣妾；若为天地之奴，则王侯矣——只是康破延，你不敢。
【甫近常驻在此，却并非是要在她们绛红裙裳中觅索不可捉取的故地之形，长安的熙攘还来不及看呢！翩旋、急转、赤色的须臾。眸刀剖开她们的肌理，庭火如昼形骸皆显，酒客以酒量争胜意气寖高，康破延沉默在喧声背后终不再笑了。】
【目光梭巡，最终停顿在一只漂亮的嵌金颅上。他被赤纱与金钏相织的网包裹了如同猎物。离座趋步到他身邻前仍未被察觉】喂，【撑颌在案边，酒晕弥漫】你的酒量似乎很差。

有神谕从邈远处传来，神仙太繁忙，记不住我叫什么，只有一声简短又清醒的“喂”。
眼睛木涩的转过去，因酒精而微红的眼尾衬着橘色烛。“啊。”我是在今日相信，天底下果真有白雀神女，而非我父亲编造诓骗天下的谎言。
神女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只看见她的唇瓣翕合，天音，我未参悟天音。想离她更近一点，把那句话听清，但身体甫一动，就失去平衡、向前栽倒，香，自松枝上开出的拒霜的香，像北国的风雪、崖间的野花，就蜷在这柔软之间，深深、深深纳一口气息。

【那颗黄金簪饰的颅髻将酒息袭卷到襟前。】
【醉浪如潮水，轻易将这胄门郎君的真实地岸殆尽般剥夺。夜下之胡馆如沸江，歌咏者、吟啸者、酡颜醉呼噱闹者，无数声曲各作音叠，淙淙、哗哗，群山万壑间共赴同一片澎湃的汪洋。绕腕的银质小铃于此间横越诸乐之海，脆声响，响在他被仆卫所移离的头颅旁。】
酩酊不是美德，【深红、浅红、他睫角的洇红】你知道这是何处？【佣奴持其肩，胡床是伏脊的兽，一滴指抵在那枚平坦的额】人间的度外、闪露的极宴、脂腻的欢窟！
【春酒之店最常睹的歌馆狂生与西域商贾，他皆不是。嬉谑之心振起，颌自頫望的高处坠落，下坠再下坠，坠到他初生隐赤的耳角】我便是此地的神仙。

哇哦

当甫坠在一片重溟里，但奇怪的是，我从未见过海洋，所谓朝夕池，是否也只是在太液中灌上无穷多的咸水？
青叶小舟的船头拴着一双铃，叮叮当、叮叮当。天地开始晕眩，天空和海水溶成同样的颜色，我蜷缩在舟尾，很想喝一口水来解热，那水却深不可测，像潜伏着鼍围的睢漳，正当恐惧的芽抽发时，神指赐下一点清凉。伸掌试图握住那枚指玉，因这一点凉，神志从无妄海里解脱出来，又回到这喧闹的、晃眼的世界。
父亲的白雀神女仍无处可寻，我的神仙却已近在眼前，她似乎静立不动，却又生出千万重的影、她已降临人世间，却有九十九只莲灯铺路。不可直视之神！雷鸣、天崩、地裂、火海！已经在我的脑中作祟，降临惩罚。
“是了，我的天地都在为你颠覆、倾倒！”

天地，天地有什么好去？【一朵浅浅的笑，一朵无法隐瞒青春奥秘的笑】把天和地都丢掉吧，愚迟的小郎！
【仆卫聆他此间的喝祷，群胡停断他们的羯鼓，只余窸窣成蚁声的人音。悬颈回渡席上人】康破延，舞别停！【檀尺落案，琵琶鸣弦复响，自此再迅诞极乐的无昼之宴。】
【长安有许多男子。我不反对他们的珠袍；不反对那環配的越地吴鸿；更不反对他们身乘快騣凌越洛门之东，却独不喜欢他们在我面前谈论夤缘或遭逢！库头特勒的箴语，相逢即是相逢，相逢无须因缘的际会，只是风火的激撞与初霆的诞生。他的识海在酒力旋搅下成为无崖的擘浪，翻腾、雀跃、地覆天翻直至指尖为他的失途指引真航。双面相觑，这是思想的迷藏，他清明无邪的眼在焰光中跳烁成灯——】酒的落败者，你叫什么名字？

除了天地间，我还能去哪里呢？盘古开辟前的混沌，女娲造物前的荒芜，帝俊诞世前的大荒，哈，那些都并非我这凡夫俗子、血肉之躯所能存在的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天地之外，是什么地方？”
盖因惊扰神灵，四周忽而诡异的静下来，很好，当我正要借这静入梦时，天地、连同天地之外的地方，又恢复了喧嚣。头颈往下一垂，复用臂撑住，肢体、器官仿佛已经分离，它们不再是我的一部分，而各有各的想法，驱使肌肉要花费极大的力气。
“我叫……”唇与脑失去了默契，很惹笑的，我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眉深深的皱起，也许灵魂已游出天地，满载而归，因也随之放声笑起来，为失而复得：“李怀显。”

不带你去，【他想效仿鲲鹏在南池振翙，思藻却在酒犀中游泅】待彼自来。
【整座肆坊都是扑烁的星芒。晦艳处自舞郎旋停的裾内隐落，明朗时又在她贝壳般熠耀的牙齿间生长。醉生梦死的追逐，自昼及夜的奏唱，召唤一个屏帷后褪尽衣冠的李唐。看不清吗，看不清最好，你们最好不要知道被割去头颅的骑兵居然还能在马上奔跑。】
【他既有着君王同源的敕姓，又有着叛逃帝国的思想。我要替他那君父铮铮地发问：你怎向一位外族的王折颈而望？】
【腕间铃震，抚上他的唇角】别宣扬！你以为姓名就能这样光明地摆放——【敛指，指又拢合作腮边的物托。月不尽兴也要舞，泄流它的蟾光如蝉翼，轻轻笼罩我与他的两岸彷徨】刈鹿不叫刈鹿，不也有同样的剑光？【促睫而笑】李唐的王子原也会有醺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