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
回春堂。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王小石绕出柜台行至门口眺望长街尽头。
往常这时辰白愁飞也该收了摊子来找他了，这日却久不见人。他才要迈回屋子里，只见街角转出一人，这步子便迈不动了。
但见那人，一袭白衣，清俊寥落，那不是————“戚少商！！”
他这么一喊，周围的人都向来他这儿瞧过来。
那来人步履淡漫，虽维持着傲岸洒脱的姿态，掩不住身形的单薄无依。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一回头，忍不住也是讶然脱口：“王小石？”
本隔着长长的一段路，戚少商白影飘动，顷刻已到了王小石身边。
王小石站在门边，面带窘色，更含着欣喜，闪身将戚少商让进堂内，上下打量。
扫了一眼，见他左袖翩然，空空如也，心下顿时好生愧疚，也顾不上寒暄，开口便是，“戚兄遭遇，我曾听闻，赶去之时却是人去楼空……没帮上什么忙。”
戚少商眉目一黯，挥了挥那只无恙的右手，涩然微笑道：“这又关你何事？年来不见，小石头你这胡乱揽事的性子，倒是半点没改。那些倒霉事……不提也罢。”
单人空袖，孑然踏入堂中，四顾这药房，不禁愕然：“你竟在这儿……？”
王小石也不欲再提他伤心事，笑了笑，“进京后，在这做做药师，兼帮人医医跌打。戚兄怎会在此？”
戚少商怔了怔。
他入京近有半年，“独臂捕头”之名，也隐有不群之势。对着这旧日好友，一时倒不知怎样开口。
迟疑片刻，摇头一笑：“铁二爷为连云寨出了大力。我那案子结了后，他有些事牵扯在外，一时不能回府，只好我暂代他些日子，在这神侯府，领口闲饭吃吃罢了。”
——那些说不清的是非家国，还是暂不要向他提起的好。
目光一划：“你呢？”
王小石也惊诧。
他与白愁飞入京半载，二人虽是藉藉无名，但身在此地，身在江湖，自然不会不知江湖事。近日来听闻出了位“独臂捕头”，却不知原来便是他戚少商。
“原来，原来便是你啊！”他很欣喜，他的朋友没有被过往的经历击倒，依然是名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当时我欲去助你，寻你不到，便转头来到京师，途中也认识了一位好朋友，好兄弟！”他说着，神色更显温和。“如今，便在里这帮衬，赚些银两。虽是潦倒，两人在一道，倒也自在快活。”
“怎样？老弟可引荐我见一见？”
戚少商精神一振。
结交朋友，永远是他热衷的事。
——尽管他曾被朋友背叛，几至死无葬身之地。
“能得你老弟当朋友的，想来也是个有趣人物？”
王小石笑，笑得很是轻快。
“我那兄弟——白兄他是个人物，改日定当为你引荐！他如今便是在市集上沽画代书，说来……不知他怎么还未过来……”最后一句却似自言自语一般望了望门口。
“对了，戚兄现下是在神侯府？”
“是啊……寄居神侯府，”戚少商脸色略带萧索，自嘲般一笑，“寄人篱下。”
一场辗转，先前兄弟友人死伤殆尽，情人也另有怀抱。看了一眼王小石，叹了口气：“小石头，你既然进京，预备如何？以你才华本事，难道还打算长久流落在这市井间？”
王小石沉默的看了他半晌，他知道，有些伤心事，不是三言两语道得尽，也不是简简单单便能平复的。他虽是为了朋友有过那样的经历而难过，但也心中叹服，好在这个人，是戚少商！若换了旁人，如今说不准会是啥样。也唯有戚少商，依然可以站起来，站得稳。
关于他的问题，他淡然道，“这京城里，能人辈出，在所多有。并非有才华有本事，就可以平步青云！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却做不得，世间事本就没有那许多称心如意！可不是吗？”
“好！”戚少商喝了一声彩，眉间阴霾一扫，“胜固欣然败亦喜，果然还是老弟看得开！”
“既然如此……”眼里微微狡黠笑意闪过，“烦劳王大夫帮我照这方子抓些药，我如今是从人檐下过，不得不跑腿，逃不过，躲不开。”右手自怀中摸出一张药方纸，搁在柜上。


王小石一愣，随即大笑，看了看药方，便也估到这是何人所需，“能差戚兄跑腿，这人当真不可小觑！”他拿着药方子，绕到柜台前抓了几味药包好，“没什么旁的打算吗？做捕快……”他笑着摇了摇头，“那里怎困得住你这九现神龙？”
“世事本不能尽如人意。”戚少商苦笑，“何况……”他接过递来的药包，“你怎知我是困在神侯府？未必不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报欠下的恩情吧。”听闻他的事神侯府诸人出了不少力，但王小石可不觉得戚少商是心甘情愿留在那里，说到底，那里并不是他的根。“公门这口饭可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就算是报恩，那也是心甘情愿。”戚少商眉头一皱，干笑一声，“这一世欠的性命人情，十个戚少商也还不清。能报上一分，算是一分——幸好小石头你没来救我的命，否则我现下见了你，都得心中有愧。”
——铁手离去，无情大病。
——这就是自己给神侯府带来的？
摇了摇头，神情一发萧索——莫非我戚少商，当真就是个不祥之人？
王小石大力拍了拍他的右肩，“你说得哪里话来？别说是朋友兄弟，便是江湖同道，帮得上也该帮一把。若是只管独善其身，便是活得再久，又与草芥有何分别！我问你，若兄弟有事，你帮是不帮？”
“这话怎么说！”戚少商怫然，“你还不知我怎样？难道断了一条胳膊，连这点血性都断得干净？”
冷笑一声：“那还是男儿么？”
“便是！”王小石一笑，露出一排洁白如贝的牙齿，“种善因方得善果。那么多兄弟朋友为了你送了性命，可并非是想要你欠他们什么恩情。”他语重心长道，“你活着，更要替他们好好的活，才不枉了他们待你这份情义。”
戚少商打量他半晌，忽地失笑：“我一度动过出家的念头，禅经书本也翻了不少，倒还是你瞧得透彻。不错！这天下，本就没有谁没了谁，便活不下去的这回事。只是——老弟，我问你。”他板着脸，“倘若有人心甘情愿为你送了命，你难道心里，不会歉疚？”
王小石低敛眉目，不假思索。“会。”
“却也只能带着这份歉疚，好好活着。以我的眼，带他们阅尽未曾看完的人世间。以我的双脚，带他们去未曾去到过的神州大地。说到底，凡事莫要自做茧。有道是，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戚少商猛地抬起头。
门外斜阳未落，满地金光。
街口路上，纠缠在红尘里数不清的油盐酱醋间的市井众生，匆匆往来。
王小石一双大眼里，似乎有盛阳闪动。
戚少商笑了笑。眼里，重新亮起奇特的光彩。
他不只是书生公子。
也不只是大侠名捕。
他是枭雄。
即使困于浅水，也绝不会平伏一生的枭雄。
“小石头，有一日，我要让你尝尝，欠下我的情。”
他一拍王小石的肩膀，大笑。
看到戚少商眼中的神采，王小石也笑，为他高兴。
“哈，好说，好说。戚兄若有此意，我便寻个时机，遂了你的愿！只怕到时你可别嫌我丢你个大麻烦！”
——此时的他又怎会想到，日后会丢给戚少商一个怎样的麻烦？
——此时的他又怎会想到，日后会帮王小石担上一个怎样的麻烦？
戚少商拿起放在柜台上的药包，正要转出门，却见一个白衣青年大步走进了堂中：“小石头！今天去一得居好好吃一顿！”
锦衣俊容，眉眼带傲。
——“白兄”？
戚少商转眼看向王小石，目光里露出询问之意。
“白兄！”王小石笑迎上前，“怎么这时才来？”
“稍微有些事……”白愁飞答，“走吧。”
戚少商看着那人目光转也不转一下，不由失笑，摇了摇头。
王小石将他拉住，“且慢，我有位朋友在此。”他对着戚少商，“戚兄，这位便是我说的朋友——白愁飞。”
白愁飞瞥了他一眼，拱拱手，“幸会。”
“愁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戚少商微微一笑，“倒是个风雅名姓。看来，也是位郁郁不得志的英雄好汉——幸会，幸会。”


闻言王小石笑意更甚，但想来白愁飞听见这话不会高兴，忙对白愁飞道，“白兄，这是我的朋友，戚少商。他便是近日来名声大噪的‘独臂神捕’。”
原本听了戚少商的话，白愁飞就有些不悦，面色却转出一丝笑：“原来是‘独臂神捕’，见笑了。”
戚少商看着白愁飞眉间煞气一闪，心中略有些讶然。
王小石生性爽利开朗，这青年却有些孤傲阴沉，并非相似一路人。
沉下色去，谦然道：“虚名不敢当。王兄弟是我旧友，出言难免随便些。倘若信口胡言有得罪处，请白兄恕罪。”
“玩笑话，我岂会放在心上？”白愁飞瞟了王小石一眼，“久闻戚捕头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面向戚少商，容色转和。
戚少商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怔。
此人对他，分明没有善意。
——自经前事后，他对人的感觉分外敏感，再非当年倾盖如故，用人不疑的连云寨大寨主。
微微一笑，躬身道：“在下落魄江湖，劫后仓皇余生，白兄见笑了。若说名不虚传，怕也是不虚在‘丧家之犬’这逃命的美名上罢？——却是白兄与王老弟二位，怀才不遇，困守在京师，怕是要有些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之叹。”说着摇了摇头，似有所叹。
他二人间隐隐的火药味，王小石自是觉得出。他本欲与戚少商多叙叙，看来今日不成了，再让他们说下去，脸上便不好看，连忙圆场，“戚兄所言差矣，那话若是说我倒还差不多。白兄才能过人，迟早会有出头之日。晚了，改日得闲，我们兄弟聚聚。现下这回春堂也要打烊了……”
戚少商看着白愁飞脸色愈沉，向王小石微微一笑：“既如此，改日再来相访——告辞。”转身又向白愁飞一躬身：“改日拜会白兄，失陪。”转身，走出门外。
——莫名的感觉，此人，绝不简单。
——或者该说，对王小石，不利？
望着戚少商远去的背影，王小石面带几分惆怅，转身面对白愁飞，“戚兄他，他并无恶意……你别介意。”
白愁飞冷冷一笑，拉起王小石：“理他？走，我们去喝酒！”
“对了，今日怎么这么晚？”到了门口，王小石站下，将店铺的门板上好。见天色将暗，奇怪白愁飞比平日晚了许多。
“多卖出了几幅画，谈价钱，谈晚了。今晚可以多叫两个小菜。”白愁飞笑笑，晃了晃手中的钱袋，笑容语声里，仍有一种莫名的不甘与苦涩。
王小石不禁想起方才戚少商的话。
既已入了京，当真愿意埋没在市井，荒废一身才志吗？他不愿，相信白愁飞更不愿！
不愿，却无奈，他望向远处天际。
正暮色蔼蔼，风起，云动。


好看呢！怎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