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不转视地窥察着，但见慧妃一只玉掌虚搭在微隆的小腹上，三不五时辄自话间抚弄两圈。我见状也神差鬼遣地把素手往腰间一探，哪想这本是虚减宫厨甫得来的蜂腰，现畔儿却因平薄得不奈风霜而别是恼人起来。是而什么慈壸传芳悉如秋风之过耳，毫没在意，仅一把削葱指儿渐次将腰前袷袍攥得紧。眼见着，是袍上一团团万字金靥被迫扭缠、零落，在我指缝间顷刻枯败，连同延年美益的口彩，一起死掉了】
【母后端的麟凤闺范，金口一破，且先为一应美娇娥嘉勉数语。但要我说，计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溥施恩泽也阖该分个彼此厚薄才好，否则万疆天下又岂足遍封呀？因瞧众者潦草放些个春风和气来待，便教大家压卷之作沦去与浊骨俗品相竞，当不得窃叹一句世风愈下，旋即拢回神思，盈盈以笑入局】
瞧全贵人年纪浅，不想竟颇有鉴裁，难得是胆大心细，怪道圣人如今要偏疼你些呢！
【含娇带笑，两丸秋波慢动，唯将“偏疼”二字着意描摹得殷勤热络。以屈求伸的好策画，自少不得活火里添柴，催鞭着各家且偕来吃它半盅香醋】
含清斋此宴倘能得两幅苏汉臣真迹，想必定乃咱们娘娘鸿福天齐、魁星高照。只是臣妾思想着，自来宋画第一，每为历代藏家推崇备至，这赝品便亦以宋画居多了。是而说至作伪之法，又无非代笔摹仿、改款揭裱，藏家各执一词，向无定论的，今儿既是为雅会传芳，倒也不消非同诸姐妹辨个清明。只是——
【全贵人西瓜地裏散步，显见是要两全其美，奈何世上哪有这般如意事？当时横添两分顽意，柳条身冉冉地起，便三两步挪去画前。跟着将嫩玉素颈一矮，水杏眼儿把左右观了仔细，甫好似胸下成竹款款道】
臣妾无意扰娘娘雅兴，但亦不欲指鹿为马，因忖着略抒粗见，以供娘娘慧眼明鉴。还望娘娘勿怪，臣妾从先粗读了两页书，犹记得《洞天清录》有载：徽宗御府所储书画，其前必有御笔金书小楷标题。宋徽宗所创瘦金体结体疏朗端正，可是娘娘细观鉴堂上两作，虽不过一则题词，可此人用笔浮滑轻飘，却是随处可见，更不消提转折处的交代不清。
【至此纤腰一折，向鸾凤榻前略肃个身，似笑非笑道】臣妾惶恐，只怕此二幅均非苏汉臣的手笔。

【含清斋本乃藉草枕苫的朴宇，故而不施斗栱亦无藻饰。这一处说来不外巴掌大，金莲一挪头顶天，欲观个囫囵长卷且巴结呢，自是顶难为敬贞二人今个螺蛳壳里做道场。新炉上茶汤滚烫三两番，再细聆几家淑丽半真或假地掺说些个趣话，这方憬然有悟——】
【此一个两个行家里手，含清斋区区小庙，何以供得下这许多观音大佛？便趁母后又动莲口，才笑开香靥，随其将和气倾倒】
娘娘说得正是呢！要说妾等敢在您跟前儿打当面鼓，偕因娘娘厚泽慈眉，允咱们造次尽言，才有了这诸多切磋议论。这当中如何因果、怎番真假——【遮语回轻扇，假眉假眼向小叩德一逞笑意】
倘真个根究起来，倒显得板板六十四。这本来嘛，亦无非为今个寻芳雅集的名号，姊妹们甫三言几语地为娘娘添个趣。倘跌了哪位姊妹的面儿，便说是无心之举，亦活该咱们先赔不是。到底同是就侍銮帷的好姊妹，很不兴为此究个对错出来，更不消揣着惊堂木现寻青天。
【平白较个什么劲儿？倒不如效菡萏争芳，拈个红豆打檀郎】您诸位说，是也不是？

【这一畔奉侍圣人跟前儿，谁不知说碴了俱是没脸，因闻敬妃另起话锋，自是接二连三得闹起酸款儿，偕忖着揭过这一张。是而见论生辰，立时灵眸巧转，亦添说两句】
母后雪操冰心，如此瘠己肥人的思虑，妾等实在诚服。方才娘娘为宪嫔、嘉嫔赐题万壑卧泉，倒教臣妾起了主意。娘娘寿辰在莺春，恰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好时候，臣妾忖着，不妨慈驾移幸颐和园，攒个垂钓宴何如？
【是所谓，乐是风波钓是闲。椒掖莺燕围坐一处，总难免拌嘴斗舌弄些个没头官司出来，可偏生这垂钓事最求一个静字。思及此处，竟生几分顽意，含朱丹再起，正是秋波湛湛笑向鸾榻】
这垂钓宴倒有个美名，是谓求贤。史书曾云，宋太宗召百官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饮，命群臣赋诗习射，每岁皆然。臣妾思忖，姊妹们不必登甲乙第，自然这垂钓宴便是只钓鲈鱼不钓名。彼时娘娘倘有雅兴，便取清瘦竹钓一竿子，若不然稳坐钓鱼台，瞧皇孙儿们学垂纶亦有野趣。
【浮生多变化，外事有盈虚】这一来，此宴所需不费，不至四处铺张，正合了您清简之意。这二来，曳舟垂钓，一丈丝纶一渔钩，届时众者得鱼论赏，并贺娘娘千秋，也算不失游兴。

【眼见着宴至尾声，莲座上慈宫娘娘也生倦意，临了了方念起我尚未曾献宝。因急打了柳身往殿前折腰，鬓上颤巍巍无数宝钗簪便扑棱得四处打闪，当时笑绽樱桃，颇有几分赧意似，只道】
还望娘娘莫怪，臣妾方才只顾着端瞧姊妹们才辩，竟忘了一桩天大的要紧事！
【语间玉掌一鼓，且见三五黄门鱼贯而入，迎奉上一面丈高的四扇画屏。那画上绘女子凭栏揽照、横笛舞鹤，虽俱乃仕女图旧貌，却因油彩笔法最为写实，是故益发栩栩如生】
臣妾家兄驻防粤地，称夷人喜用油彩作画，笔致精细，煞是新奇。臣妾得此一座《桐荫仕女图》画屏，藉今个传芳会敬奉娘娘，与诸姊妹所献并凑个古今四海的彩头，只当孝心。

仪妃妹妹瞧着玉软花柔的，不想这说起话来嘛倒是，倒是……嗳？那话怎么说来着？
【翠羽眉一跃，且先扬了声儿，没得惹来十数眸春水或冷或暖照过来。我佯作颇费覃思，是真真儿拈不出个玲珑话来谝她，但把瓠犀咬樱唇，片晌波湛横眸，才道是】对，倒也当真是五车腹笥，利口辩给呢！
【只当是捧她、敬她！我抹和出个似花含露凭谁也揪不出错儿的笑，好像来这一遭只为听她一干女御史纠视刑狱，肃整朝仪。论说起来，诸座偕是裙钗里见识一等一，起小儿花萼一楼图史遍，多少称得句进思才淑，这才打鸠群鸦属里挤破了头，聚坐此处穿金戴银当娘娘。仪妃未必是真锋芒，可出头椽儿先朽烂，单凭她老着面皮替敬妃说恁多，便知她秤杆掉了星，是个不识斤两的】
不过仪妃妹妹说话却要仔细着些，这站笼之罚原就是咱们大清国赏刑册里的一桩，主子娘娘此番一未曾施私刑以亏国律，二不尝牵累无辜十七八，是而何来“苛政”一说呀？仪妃，朱明重典治贪亦坐不稳江山，那是他老朱家的灯火耗干了油，命数该绝！怎么，那依着你说，而今你安生稳稳端坐这坤宁宫里，难不成靠的是谆谆教诲引导，而非老祖宗铁蹄扬鞭踏了雄关，通新刑律轨范千秋？
【我至此葱鼻一嗤，恰迎上那畔儿萨伊堪一语徐迟的轻唤。我当不得狐疑起来，这妮子几时惦着我的好来？但瞧那首儿一双蒙古淑丽置身事外的模样，只一味忖着如何把两只秃鹰扯到地下，蹚蹚浑水】
可是不该呀！【我对上蒙古双姝黑白凛然的眼睛，她们眼睛像呼伦湖一样，又大又澄澈。可我听说蒙古人挑新娘的时候，更喜欢平如盐湖的脸和细窄的双眸。他们说眼睛大容易招邪气，招上邪气就要发疯，自然看见的也都是无中生有之物。我如是想着，不免笑得恣意了些，只道】
明嫔、容嫔，若说有无旁的刑罚，您二位不当不知道的呀！两位妹妹可是打乌珠穆沁来的，乌珠穆沁若要惩罚有罪之人，可不比娘娘这令站笼来得轻巧。皇后娘娘——【眼风渡去鸾凤榻上，且抛一问】您定然听过罢？他们呀，他们把受刑的人挂在野马上拖着走。遇着石头，那人便给蹦得老高，一下子窜上天去，再啪得摔回地里。就这么拖一里地呀，还能听到那人惨叫呢！可是再拖几里，便没声儿了。等去瞧的时候，听说连谁是谁都认不出，一整个身子血糊淋剌的，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一片无骨舌头掘出陷人坑，几张人声怨鼓敲得震耳聋。刹那间，红袖画堂立变铁围城。我意傍观敬妃这棵恶树和根都烂了，要从先儿借势的毒窠蜂丧家也般游窜昭昭宝殿之上，管它是神是鬼，五更风吹过，纵是紫磨金色身也教齐齐剥落了才好。因只当敬妃此际身在险崖之上，恶迹既被点破，便只得饮气吞声、赤脚走冰棱。谁料宪妃蓦地斜插一杠子，反将这密密绵绵没渗漏的天网捅了个大窟窿！】
【我索性也细听端的，更想问问列座，谁晓得这宪妃的骨头是怎生打的呀？她这寥寥几语冲霄汉，惊醒了北天星斗倒还罢了，怎得连自家姊妹也要不由分说地棒杀起来】
我还当今儿个主子娘娘明镜高悬，把墅里山前一棚傀儡偕打它个粉碎，是要咱们姊妹同唱一出铡美案。可听听人家宪妃这声量，倒教我也委实糊涂起来。宪妃，以你高见，敢问咱们姊妹今儿个可是扮错了角儿，唱错了戏？原来坤宁宫这戏折子上写的不是什么铡美案，而是风、波、亭？
【我一字一顿，着意将风波亭三字念得仔细，更想觉禅姊妹既已离心至此，只怕中宫若要医得眼前疮，还先须剜却心头肉。我拿杏眸眄去，但观鸾榻上觉禅女君隐忍未发，便想无妨再敲敲另一位觉禅的骨气，也好藉此一探她两个到底谁才是铁心肝，谁又是铁面具】
宝树尚且未倒，猢狲先散了一地？【双颦展媚，我也对上宪妃那双眼】宪妃，你不妨睁开眼来仔细瞧瞧，六宫宝树一桩，那是现如今儿凤仪万千端坐鸾榻上的娘娘，宪妃可别头昏拜错了朝堂！实则你若一心要唱风波亭，咱们姊妹也很是无妨一听，只到底还请指明了——【我继而分一束眼波依次递向敬妃与皇后，方徐徐添着后话】这堂下负屈衔冤、身被绞缢之酷的，到底哪个扮的是岳少保？哪个又扮的是秦太师呀？
【我只笑中宫今朝阴阳未判，反教萧墙祸起、芽孽先萌】
依着我说，宪妃倒不必将话说得忒绝。从先儿刁奴浸烂了释迦鼻孔、淹鳖了迦叶眼睛，这才惹得敬妃姐姐信脚错踏了翻儿。今朝娘娘扫荡重昏天宇清，而这投状处嘛——【我也哂笑一声】人说这殿成不必拆，佛生何用打。宪妃若不愿教主子娘娘赐投状处一死，也只好生说个明白就是，大家姊妹一场，何至于动起干活来？哦，原是我忘了，到底你们才是正儿八经的亲姊妹呀！

【且瞧瞧这满堂脂粉，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但凡要逞起辞锋来，哪个又不是黄金肌骨铁心肠？什么宝珠、遗珠，到头来还不都是恶剌剌的死鱼眼珠。可笑！污池里头一滩烂泥罢了，谁又比谁手上干净、嘴下留情？我恨不能立时把个怪语颠言、开眼说梦的白莲好姊姊们驰马拿将了去。只可惜，觉禅坤君这面玉鉴光寒，委实是舍不得照出伊等威狞嘴脸】
【罢罢罢！世路风波恶，我今遭闯作急先锋替人埋箭设祸机，又是何苦来哉？幸得下畔儿慈驾升殿，这簸弄乾坤的闹剧才教告歇。我因也祷祝千岁，极巽顺地跪伏其间。说来也是稀罕，方才偌大宝殿分明人声鼎沸不知滚了几滚，可偏等太后倚榻危坐这堂下又静得骇人。积世冤雠的桩桩件件好似一瞬都扫却，原来咱诸位的仇也不算深呀？】
想是咱们太后娘娘足下有青莲，是而佛手不必轮珠，亦可为姐妹们定心。
【双颦相媚，自是别样风光。我也不惜莲步，一壁唤人捧了皇太后爱用的高山云雾，一壁亲去取来两盏温乎牛乳，次第进予两宫女主人】太后娘娘，您往雍和宫立愿修善，想必也未曾进用什么汤水，不妨拿这清茶先漱漱口，再垫两碗牛乳罢——【横波湛湛，继而再取一盏奉小觉禅】娘娘您也该用些，到底还是凤体要紧，至于旁的，不妨教姐妹们自己个儿说说？
【箫韶奏九成，至此才算终章，我且要瞧瞧今遭堂下哪个杀活不分，邪正难辨】
太后娘娘，您来得巧，这会儿子姐妹们正说得热闹呢！嗳——【我杏眸一回，眼波依次渡过敬妃、襄妃、宪妃、仪妃，尔后佯作个糊涂模样，只管顽笑设问】将才是哪位妹妹说要敲登闻鼓来着？如今两位青天可都在了，还不速速来递状子？

【打觉禅氏正位中阃，这黄金殿的茶我少说也饮了千八百盅。今次是清泉烹雀舌，下回便换活水煮龙团，日子久了，直觉得舌头一脔肉，凭它什么今贵古珍，渐次也都说不上什么苦甘。众者成日价共围红炉兽炭，口唇两片皮一碰，往往稍不留神辄见火星崩散，临了不是你拈三尺剑，便是她弄一张弓】
【我冷眉冷眼地听闻，不外是些鸡零狗碎的闲是闲非，几两银子的支拨花销罢了，何消八百姻娇论道不休？知道的，肯恭维一句凤藻宫里清谈雄辩、珠玑频落，那是玉娇娥帷幄未必在庙堂，若是不知道的——】
还当咱们今儿个与鹅鸭比邻，来的更是什么鱼虾市井，这才为几两碎银也汲汲斗起经营。说来，尔今八大楼凑合吃一席少说还得二三十两呢！贵妃年俸六百两，裁去一半儿也不过将将三百，纵是买咱们觉禅府门前儿的半尊石狮子，想必还消贴补呢！三百两，一如宪贵妃所言，也实在是“薪草之微”而已呀！
【堂前几颗夜叉心披上菩萨面，也终究掩不住行尸模样、逃不脱走骨趋跄。我几要嗤嘲出声，大觉禅这堂皇冠冕的沽名把戏，竟也值得诸座牵惹出千头万绪？】
这畔儿摆在台面儿上论道，不过是人家挑一段刺，请咱们来续几根针，织就出块云锦段儿来，才好装点捧奉人家“思结在黎民”的拳拳之心不是？熹妃，我的好妹妹，偏你最是个实心眼儿的，怎么索性什么礼赐赏赍全不要？依着我说，沽名不必学霸王，只端看咱们宪贵妃就是了。三百两银换得一身清誉，当真好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