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苍】
至今,我还不知他是生是死。
陈蔺书阁中的经文与道德他都念了个遍,从三岁起,父亲颇有耐心地一字一句教他,天下最慈爱的父情便出自杨槐敏。杨苍很有出息,甚自行译出了闽语供泉州老小赏读,不识字的阿嬷捧着他的手嘴里怯喊着“佛祖”,杨宅的门槛因此被书客与癫生踏烂,他与张简惟也是在这里开始的。
谁也料不到最后的走向会是断袖,杨苍与张简惟也料不到,没有一本书是这样教他们的:他们是心意相投的天生一对,家常的闽语被情话说得缠绵又暧昧,最俗常的姿态也变成了爱情的强速剂。张简惟赠他一册《文苑英华》,翻开来看,批注一半正经,一半调情。杨苍享受着张简惟的求爱,也会时不时向张简惟抛去最私密的筹码,把名为共荒老的香炉不停地填注香珠,渴望熬成世上许可的关系。
老天可不遂他愿,杨苍与张简惟的命簿上都没有写彼此的名字。父亲给杨苍寻了门好亲事,指了蔡氏女,不日完婚。蔡家在泉州是出了名的清流世家,我的这位嫂嫂也生得清秀,一张小脸配娟丽的五官,微颤的山根、下垂的月眸、薄度熠可的唇,足够令杨苍勾魂迷倒,从此忘却张简惟的情爱,做一位老实的人。而他只是做了一年,在对着妻子斑驳不可见的妊娠纹、难受撑起的肚子前大骂一句“好丑”,摔杯掷地,裂碎的瓷块险些伤了蔡氏皙白的肌肤,抑住堪要流下腥红。可往后的一天,蔡氏还是流下了,女人珍贵的腿蜜间,流出是对杨苍与张简惟狼狈为奸的抗词。很遗憾,我的这位温柔嫂嫂还是带着小家伙长眠于杨墓,身体冰冷地,甚至都得不到杨苍来牵一牵她。
我爱慕蔡氏。这件事让机敏的杨苍知晓,大骂我恶心与下贱。我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恶心,是谁下贱,做出此类丧门辱族的事情来,还要微发苍白的杨槐敏亲登蔡门致歉,而他杨苍浑然不知一般,仍躲在父亲的庇佑下在陈蔺书阁里与张简惟不三不四。既然他喜欢陈蔺书阁,我便满足他,教他一生一世都与陈蔺书阁共生。
我入宫前还见了他一面。他问我:“你心里还有她吗?”我说:“我都要。”他问我:“那你为什么不允许我都要?”我说:“你不配。”蔡氏挺着八月大的肚子,夜半吹灯了还要守在廊风口等待闽诗会结束归来的官人;蔚郎下判,蔡氏的肚子受过撞击才导致流产,她的官人推脱是蔡氏不小心而为……致死的是他,他为什么能脱罪?杨苍吃了一个月的猪油拌饭,油腻到呕吐,父亲要下跪来求我放过他,我问父亲:“那怎么对得起蔡家育女这些年啊?”杨槐敏吃了口亏。
故事说到这里,我已经有些哽咽。素来疼爱他的父亲怎么可能忍心看着他受我的指示?说不定早已放他远走高飞,更名易姓,做一位潇洒人了。我将猜测告知在汴京做赘婿的张简惟,他只会在帘外默默,然后借着光影,告诉我,他低下了头。
“都在骗我。”
我年少爱过的她,没人管顾她的死活。就像我,没人管顾杨风懿是否在宋宫里过得安好,旅盛否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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