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贝勒府是头一回来，路走得并不熟稔，京城又这般宽阔，若非为了当年那个小宫娥——提起来我就一肚子气，但仍这么想道——才不会到他这儿一遭呢，白白浪费了辰光】
【虽端的是个极为不情不愿的心思，却又似乎并没有那般不乐意。那时御花园一场口角不久，九阿哥便把那小姑娘挑去了自个身边儿伺候着，后来出宫也一并带着走了，这方让她在四九城中安了家。直至经年以后宫中再遇，我才彻底知晓事情原委——我是个外人，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他那样徐徐布棋，其实是最稳妥的做法】
【我不是傻子，自然能转个弯儿便明白一切，只仍略微恼他不早早告知于我，倒教我白白记了这么久，反倒落他一个人情，既如此……看了眼手里掂的东西，上半身朝后仰了仰，皱眉暗笑一声：既如此，可别怪我非要出这口气儿。】

【避开人声鼎沸的街口，贝勒府就坐落在背阴处的巷子里，阔庭高檐，门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匾上书几个烫金大字，府门外还悬着灯笼，许是去岁挂上再没摘下来过，饱经风吹雨打，如今瞧来倒是有些“憔悴”——连个灯笼都“伺候”不好，真没用——我确是连这也要埋怨一嘴才痛快。】
【正要让二乔叩门，门竟先一步从里头开了。一时收目不及，与一张缓缓从越来越大的门缝中透出的脸两两相望个正着：那是个模样还稍显稚嫩的的少年（我却忘了自己本身也不比他大去多少），剑眉星目、贵气满面。我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皆是一愣，旋即有下人迎上，隔开我与他相望的视线，这方拢回眉峰，与仆从道明身份和来意】

……还有这鸡和红薯呀，也都是盛京特产。我早前和阿玛在那里住了好些年，那儿的鸡肉不柴不腻，味道可是正好呢；红薯烤出来也是，软糯香甜，不是咱们京城能比的。贝勒爷【这三个字是从齿间咬出来的】不缺好物，我才挑了些粗茶淡饭，也算请贝勒爷尝个鲜。
【特产，从盛京回来那么些年，我上哪儿弄特产去？这番话鬼才信呢！刚才从府门前下了台阶，便与那少年背对着错开了，此时一壁说着，一壁要把鸡和红薯交给那几个下人，这期间没由来的，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门口，却不料他似乎也在饶有兴致的往这里瞧】
【电光石火间，他瞧得我一个发愣；而我怔怔中的一个激灵，却是被一道鸡鸣、几声人的尖叫，硬从刹那的游离中掰回来的】

【及至襄贝勒府说明来意，小厮熨帖地延请至偏厅等候。新宅中焚着松木遗香，熏染着极舒泰宁神。喝了几巡茶，九哥仍未回来，想是庶务繁碌，看来刑部并非好去处。起身作离时，掸了掸衣上的襞褶，仿佛能刮去身上的薰染，亦将等待的徒劳弹去几分】
【小厮从两侧开门，缓缓映出一张莹润的小脸，与禁中端肃的妃嫱、嬉漫的帝姬不同，她的脸上洋溢着既温煦又天真的风情，一时怔忡在原地。少女的声腔极为朗脆，如剥栗砰砰地落在瓷簋中，也不知觉间雀跃在心邑】
【鸡和红薯？等回圜来已是笑意难掩，悄悄攀上眉梢眼际。这绮縠封身的英娥，亲手提着竹笼与篾篮，俨然一幅书本中乡野大妇的形象，真叫人忍俊不禁！无奈地摇头，隐去将要放荡的笑声，继续向府外走去。睇了一眼哈丰图，看他也是弯目欲笑，空手劈了一下他的肩】看甚么，车呢。
【话音甫落，仍下意识回头一望。这一望真是精彩。她不知怎的，一下子失手松开笼子，搭扣磕震散了，鸡从桎梏中猛冲而出撒起野来。谁也没料到这猝不及防的惊变，仆从首先惊叫起来，我在一旁笑得发懵。唯有那始作俑者，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是尚未反应过来】

【……哎呀，鸡！及至眼帘内映入一片仆从奔忙的身影，我才从遐思幽谷中猛一抽离，浑身顿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奓毛似的，匆忙上前看看是否能从哪里着手帮忙】
【要说这高门大院里的奴才呀，一旦跟了个好主子就是少不了娇生惯养——我望着这群人手忙脚乱的模样，不免于心间暗自一声喟叹，一缕泛着事不关己却仍要替人拿捏的愁绪也漫上眉梢——遥想当年，我随阿玛“叱咤”盛京，莫说一只鸡、鸭、兔子，哪怕给我送个大白鹅来，我自也能将它训得服服帖帖】
【掐了下时辰，距离鸡下地到奔忙已过去大抵小半炷香，然而无一人捉住它。忍无可忍，推开一直挡在我面前、试图母鸡护崽儿一样，不让我参与到这场“大战中”的二乔，已挽起袖子做好打算，没想走出几步，却被斜刺里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无心挡住】
【是将才叩门时瞧见的那位少年郎。我原以为他早就高高挂起走人了，哪知非但没走，反而从府门前溜达到离院中近一点的地方站定，摆明了是想要看笑话。看笑话的人啊，眉心一拧，想道，都不是什么好人】
嗳，你有事儿吗？
【眼尾微挑，放平口吻问他。他仿佛未揣及我有这么一出，于是我瞧见他面上有一闪而逝的诧异，旋即抱臂扬颚，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阵仗。这使我额间的浅壑又不由加深些许：方才没注意，莫瞧他面容还透着些许稚气，然身长玉立，竟已这么高挑了】
——没事儿就让让，别站在这里挡道儿。
【但我没空欣赏他的俊秀与颀长。不轻不重虚虚推了他一把，语气平平地催道】

【作壁上观的姿态诱发了丽女的不满，她拿乔诘问的口气，俨然是府中的当家女主。从未听说九哥有册纳福晋女眷，想来只是高门贵邸娇养的格格，偷偷溜出府来，偏作倚门回首，频频相看。不觉暗诧她的胆大妄为】
没事，在这站着不成么？【是个小辣椒，真呛人！雪腮明眸的淑媛外表下，竟真是个行事无忌、疏率而为的野丫头。这一把推搡虽不重，但震的胸膺欲麻又热，不尴不尬地清咳两声，掩饰去少年人的慌乱】
大胆。你是甚么人，这堂堂贝勒府，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下巴颏一偏，让她听听，鸡逃扑翅声、钻走花丛声、奔走捉鸡声、慌不迭避难鸡啼声、扣弶网的咣当、击缶的咚呛。是谁把堂堂的贝勒府弄成大杂拌儿的，也忒荒谬了】
你——【俩人同时开口，瞪了她一眼，止住她伶俐的口舌】你什么你，等会九哥回来，看到这烂摊子，你指定吃不了兜着走。还不赶紧去把鸡逮住。

【从前，当“九阿哥”一词在心中已然成为非善类的代名时，我业以为他便是顶顶如此的人了，再不会有谁比他还讨厌，却不想解开误会没多久，老天竟真迫不及待送来个“替代品”】
【一众仆从的惊呼与无用的（主要因为鸡它听不懂人话）呵斥、人手一个箩筐反扣撞地的响动、以及那只鸡穿廊穿堂穿花圃的欢快……种种种种混在一起飘进耳朵里，就成了令人几乎忍无可忍的巨大聒噪，更别提身边还有个不仅帮不上忙、甚至只会为这份聒噪增添“奇趣”的少年郎】
【不欲多理会他，没好气的丢下一记眼白，接着叫来几个仆从，让这个去抱一只小鸡仔儿来，让那个去准备饲食盆，剩下的人，则等把鸡赶到空地上之后围成个圈，再在地上洒些吃食。等东西备齐，就命人抱着那只瘦弱的鸡给它喂食，另一位蹲在地上哒哒敲着食盆边沿，一点一点吸引着那只撒欢儿鸡的注意】
【不知过去多久，“目标”终于动了动它高傲的脖子，迈着一岔一岔的脚步，边啄去地上的小米粒儿，边走向那只食盆。见状，我不禁深深松一口气，动了动已有些僵硬的肩膀，屏息从它身后尾随而上，于它四下一望、开始低头觅食之际，猛地冲上前一手握住鸡腿，一手摁住翅根，它虽挣扎，无奈人手众多，也只得“含泪屈从”】
【事至此，诚然是收尾告一段落的状态。望着一群人带鸡远去的身影，我心有余悸的想，到底回京几年生疏了，从前可没这么慢的……还是我记忆生了差错？】
【一面思索一面无意识地转头举步，没等走出几步，眼前就是一暗，心头一个突突：不是什么好预感。果不其然，这片“暗”就是方才那少年身长投下的影子，而他本人？喏，我跟前杵着呢呗】
【觑他一眼，很快拢了视线，低头似陷入什么斟酌之境。就在这时，我突然手臂一抬，将还抓着三两根鸡毛、虽未见污秽但也绝不干净的手朝他一伸！眉眼俱弯、语笑嫣然——是个和煦样子，若非出口之言实在像从牙根儿挤出来似的话】
正好，也没人想起给我打盆水净手，我瞧你衣裳不错，代劳可好？

【她还瞪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她是不是眼寸没瞧着、耳聋没听见，故而把手背附在腰身系着的黄带子上，在身后偷偷抻了抻，以彰显天皇贵胄体胤矜贵之相。不意在旁人看来，那情态颇像开屏炫耀丰美光羽的孔雀】
【不过体面只维持一瞬，就被她径直粗蛮的举止又惊住了。负手缓缓垂下来，再无刚才雍容自得的表情。眉山微微隆起，竭力掩下内心的慌乱。陡拔高声腔】
你！住手，别过来【她手上散羽残毛腌脏的骇人，生畜的腥气似乎已冲入鼻腔，激地心头涌过一阵恶寒。兹不过碍着身份颜面，未曾后撤半步。别过脸喝来仆妇】还不去给这位大格格洗一洗。
【潮绪如电光石火，看着她的脸，突然想起去岁宫宴上，依稀有这么张模糊的脸。像是捉住了她的短处】我想起来了，你在宫里头当过差是不是？

【他在这儿说话倒挺有作用。嗤地一笑，低头望向自己双手，嗯，着实有些厌恶，遂痛快地挽起袖管、上了清水皂角，就着仆从受命端来的水盆，仔仔细细将双手相互揉搓起来。诚然，脏却也没多脏，不过……擦手时瞄一眼水面上浮着的那几根鸡毛，还是不由浑身打了个激灵：不洗确是受不住】
【掐着时辰，觉得约莫已过去两盏茶的辰光了，依旧未见九阿哥其人。方才忙着抓鸡没多想，此刻再一瞧周遭情形，泰半已明白过来】贝勒爷是不是不在府上？
【——“我想起来了，你在宫里头当过差是不是？”】
【异口同声的一道问题。我像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个人般，带着探究眼神转首相对。我知道，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观他长相衣着，和九阿哥跑不脱手足同胞的关系。可那又如何呢？定定看他一会儿，沉默着又将目光旋回正前方】
【宽了眉眼，对仆从和缓一笑】那贝勒爷什么时候回呀？这些东西虽不打紧，但还是当面交与他好；以及……我有点小事儿，需要同贝勒爷面谈，他也是晓得的。
【今次一来送礼，二来探探那位小宫娥的近况，可惜主子不在，他们哪儿敢轻易放人，那我今日不就白跑一趟了？这是我万万不情愿的。显然我的问题不好回答，那下人支吾半晌也没个结论，只好让他先去忙。扭头对上那位一脸清澈的主儿，径自避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乌瞳】
你怎么还没走。人不在，也没热闹了【言下之意：你除了会看热闹还能做甚；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反衔上前言，若有所指地】出了这道门，咱们各走一边。

【不防她待下人，如这般和风细雨地，约莫可以鉴映到，她对着九哥谄媚讨笑的神情。反了，反了！】
【任是谁也不能忍这被置若罔闻的慢待，何况是年少气盛的龙裔。在众人前被当面拂逆，这样下脸子，顿时头气得直嗡嗡，像塞下一个，不、是两个蜂窝将要炸开。侧首瞵视，喝令道】
女子违制抗礼、冠仪不整是何罪，臣下藐视宗室、目无尊卑是何罪，庶民作衅生事、搅扰贝勒府又是何罪？哈丰图，你来告诉这位格格。
【不管她顾左右而言它，冷哼一声】我看你甭想轻轻巧巧离开这贝勒府。

【原来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儿郎。如此一想，秀气的瞳仁儿贴着眼眶细细兜上一转儿，卸下眉目间自持的冷淡，权作未听见他吩咐随从的话，待打发了襄贝勒府的下人后，方一抹神色换了个人儿似的，盈盈蹲身叠了个小巧的元宝手，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瞧着他笑】
也行，阿哥您陪着臣女，不走便不走罢，又不是什么大事。
【众所周知（其实仅限熟人），我辉和折珑一向拿得起放得下、豁得出去收得回来，正所谓有的放矢，抑或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让自己少走弯路怎么来，我从阿玛与额娘处皆学来，即知那才是聪明人的抉择。眼下他耍横不让我离开，我若与他硬碰硬，哪怕双方均落不着好儿，也到底得罪了贵胄一脉】
【在心里摇着头思虑一番，嗯……不行。不过无妨，这条路行不通，那我就选另一条路】
臣女跟着阿玛在盛京好些年，那儿和咱们北京城还是不一样的。嗳对了【好似这就要与他开始讲起】那边儿有一种祭灶糖——你知道什么是祭灶糖吧？——我们都叫它糖瓜，冬天的时候儿啊，你知道大家都怎么拾掇它吗？
【轻轻向前一步，微微踮起一些脚尖，精巧雪颌扬起，离他近了点儿，还是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宛如要探入他眼底去】阿哥不妨……来猜一猜？

【天桥上耍杂卖艺的，横竖有她这十八般武艺，也不至于跑到城门下摇尾乞怜。但她温顺的样子，叫人想起五月天绵绵沥沥的雨。只是这雨，并不能浸润因她违逆而警惕的心肠。极肯切地摇摇头，像可怜她一般无奈又恼人的衅笑着】我不仅不会走，还要捉你去见顺天府尹。
【跟祭灶糖又有甚么干系？耳旁中充斥着她喋喋不休的啾鸣，像鸟儿恰巧驻落在肩头。正欲烦躁的拂开，却不知怎的，拇腹鬼神差使地抚上了她的唇，眼看着，手掌擒住的雪腮逐渐变成熟透、即将涨落的果】
像这样？【坠落在她挣扎的、惊慌失措的又极具诱惑的眼波里，再也不必说话】

【雪颈猛地一收、脸色倏地一变——竟不想也未预料，他却如此放/荡！】
【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身托高门，闺房之秀，纵不及林下之风，说出去也从来都是有脸面的主儿；脸面，与分寸共进退；而分寸，亦与厚颜往往形同陌路。】
【素日里我不是个胆小的人，甚至兴致来了便不计较恁多礼节，然而……倔狠地瞪他一眼，下意识抬手轻抚了下樱唇，无意触到还似朝外涌着热气的面颊，登时就是一愣，旋即意识翻涌，再回过神来，人已朝府门处奔离】
——你
【却带点不甘心的停住。失态回首愤愤，攥拳几欲发作，又觉与他再无后续，遂一跺脚，仅留下一记毫无新意的白眼，直透过和风“钉死”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