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漠的天边蓦然之间有了昏惑暗淡的颜色。白色的鸟穿破厚重浓密的云层。它有朱红色的长喙，浅淡的墨色轮廓，像是故乡沉睡在荷塘下寂寞清逸的鹤。雪珠跌落在额前的琉璃璎珞上融化成清脆的声响。漠北清冷的空气里是不会有雨的。干燥的浮尘中酝酿着凛冽的杀气。木叶悠长的青翠被染成腥红的稠腻。没有如歌的短笛，没有哀愁的羌音，也不会有那样如江南般温润的呼唤：晚晴，傅晚晴。
他说过叫我在这里等他，三年，五年，最多十年。漠北的风沙湮灭了青葱繁华的岁月。破旧的车轮随着已经衰老的旅人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边，只留下清晰可辨的吱呀车辙。手边枯萎的年轮已经被磨损得让人看不清轮廓。我不知道在指间流逝的光阴是否已有足够的长度，长到可以度量他的归途。
父亲离去的时候说，晚晴你别再死心眼的等下去了，爹看着顾惜朝在面前倒下，一剑穿心。
漠北的黎明很静，静得可以让人听见死亡的脚步声。北方的星辰闪烁着时明时暗的光辉。东方的金色晕染着朝阳沉郁圆润的轮廓。又是一夜过去了，星辉跌落，旭日东升。第三千六百五十个黎明，和往常一样安详，而残忍。
只是今日，随着这个黎明到来的还有一个人。戚少商，九现神龙戚少商。
那卷斑驳残破边页已经泛黄蜷曲的蓬莱山水图上尽是点点血渍，折射着幽深而绝望的光。轻而易举地将只剩模糊轮廓的景象隐匿，抹杀。
晚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当年替你封住血脉究竟是对还是错。你现在这样十年了，究竟又在等什么。他，或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看着天边的云蒸霞蔚，眼中莫名地漾起一波清浅如春水的笑意。我说不会的，惜朝只是迷路了。漠北的风沙这么大，他要找到这里，一定要很久，很久。久到你们都把他忘记了。
但是我们的誓言，还没有。
你看那远方模糊的印记，不正是他即将要归来的征兆么？


（二）
我站在冰冷萧索的高台上，周身吹拂的是裹挟着血腥气的猎猎寒风。金戈铁马，刀剑相交，从温暖到冰冷，似乎需要弹指一瞬。冷血、追命、无情……还有铁手。他们连名字都是冷的，指间轻轻的触碰，换来的是心底最深处的冰封。儿时青梅竹马的流年匆匆晃过，面前的这个男人眼中只剩下轻易就可以读懂的冷俏与不屑。他唤我顾夫人，然后让我离开。
我看着惜朝在层层堆砌的阴冷台阶下孤独地抹去嘴角蜿蜒而下的血渍。他的笑容无奈而寂寥，被一丝丝生硬地从唇边剥离。僵硬低沉的呼唤凝固成那个已经让我烂熟于心的口型：晚晴，晚晴。就像清逸悠远的琴音，拨撩之间有淡淡松香气味。
于是我说，铁手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的一个约定？我让你现在兑现，可好？
手中的逆水寒剑抵上诸葛神侯桀骜不驯的盔甲。在鲜血和杀戮中浸泡了太久，那些冤屈的冥灵渗透进丝丝缕缕无法察觉的缝隙中寄居。是因为这样，这柄剑才会异常沉重的吧！我知道如果手里没有筹码根本无法和他谈条件。那些杨柳依依清水河畔的玩笑话，除了惜朝，又还有谁会记得呢？
剑锋下的男人露出沧桑疲倦的笑意。和以前一样，再苍老，那也是不言而喻的自信。他说孩子，你真的要为了他，为了这个江湖草莽，放弃你高官爵位的父亲？
泪水在盔甲上滑落，悄然无痕，渗入雨后清新的泥土。我说先生，可你是否知道，惜朝是为了谁，才到了这一步。我不救他，又有谁救他呢？
我看着铁手眼中的冰层一点一点解冻。阳光落下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瞳仁里有了浅浅的期冀。明媚如春，像朝阳一样晴朗。他说晚晴你不要冲动。我记得，你要什么你说。
逆水寒剑就像一弯冰凉灵动的鱼倏然游过脖颈。我看到天边如血的残阳沉沉低坠的眷恋。黑暗前的最后一缕阳光打在面前这个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那只刀枪不入的铁手被我的十指纹上斑斑血痕。我对他说，就算是为了我，放过惜朝吧。哪怕是死罪，这样也够了吧。
那抹最后的残阳倾洒在已被血水浸染的蓬莱山水图上。江南安逸绵长的青色纱帐让我坠入了这个沉沉的梦境。周身关于死亡的寒意融化成故土温暖流淌的清水河。耳畔声嘶力竭的呼喊渐渐消弭成那唯一的声音：晚晴，晚晴……


（三）
惜朝说晚晴你不要哭，我只是去把逆水寒剑还给他，还了就回来。不会很久。
我执拗地抬起明澈倔强的眼眸问他，不会很久？不会很久那是多久？
红泥小火炉跃动的明艳舔舐着溢出的水渍。清冽的美酒蒸腾出缭绕的白雾。惜朝拿着那幅画走到我面前，他说晚晴我想把它带在身边，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你。
吴道子的山水清逸悠远。那是为江南风光准备的，不属于这茫茫无尽的大漠。
远方的夜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明朗光芒。马儿低沉的嘶鸣唤醒了四周早起的农户。天气应该会很好吧，但京城是什么样？会不会像这里一样莫名其妙地下雪？雪珠落在屋瓦上
的声音，是不是一样清脆可闻？
惜朝没有带走他的琴。红木的质地，音色同家乡的清水河一样温润恬静。他说晚晴你不会等太久的，三年、五年，最多十年。然后我们再隐居，永远在一起。
我知道他不仅仅只是去归还那柄逆水寒。但我还是笑着点头说，我等你，等十年。
他的怀抱如同幼时母亲缝制的襁褓一样舒适熨帖。柔软的发丝有江南故土新抽芽柳叶的芬芳。暗青色长袍的针脚细致绵密，缱绻如同棉朵可以轻而易举地给人以莫名的安详。多少个夜晚我都是拥抱着这样触手可及的幸福入眠。红烛滴落下的悲伤幻化成朝阳。他会在已经艳阳高照的时刻仍旧轻声哄我继续沉睡。用手覆住我的眼帘告诉我天色尚早。他会记得我喜何物，厌何物，会为我去学习江南故乡的清风飞扬。
我说惜朝我要你记得，不管你有没有出仕入相，我傅晚晴今生都不会后悔嫁给你。
寂寥的身影隐匿于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大漠上呼号的北风席卷了旅人深沉的足迹。惜朝，或许还是没有听见吧！
没有听见这句迟来了三年的话。


（六）
黄金鳞护送我到了大漠临走时对我说晚晴你离开顾惜朝吧。一介江湖草莽出身卑微，身为堂堂武官却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大漠的风沙飞扬严酷，你是相府千金，跟着他怎么会有幸福？彼时，暗淡的青色棉布帘幕映出惜朝错愕惊怒的眼眸。手中的琉璃鹧鸪瓷碎裂成清冽凌厉的寒意。
上元灯节的那个晚上，旷远宁静的夜幕氤氲着浅淡的惆怅。惜朝带我到窑洞外最喧闹的夜市上放烟花。看那一瞬间的美丽在额前盛放了又枯萎。短暂的幸福璀璨因为路人的束手漠然而荒芜至死。蓬莱山水的清逸在眼前扩张成明明灭灭的人间灯火。萤虫死于夏季不真实的美好，但会重生于冬日里流连而至的暖阳。
惜朝说晚晴你是不是后悔嫁给了我？相爷的千金却甘愿跟着我一接江湖草莽颠沛流离？他说晚晴我想给你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一出门就能有马车代步，及地的水袖用最明软鲜亮的苏杭织锦，让你天天都像新娘一样光彩夺目。
他认真的时候眉间会有抹不平的烦恼创痛，或怜或怨的眼神像极了易阳。心头掠过的浅而幽暗的云翳散发着与周身空气一般的寂寥与荒芜。惜朝真是单纯明朗的年轻人，他的情感永远都如同夏日的雨季一般盛大丰盈。潮泽湿润的土地上有青葱的野花绽放。而我的，已经有如这黄土地一般千沟万壑满目疮痍。
（七）
夜很深的时候我去找易阳。在沉郁无边的墨色中他身上的铁甲映出冷冷的星辉。我告诉他说易阳我要出嫁了。眼光深深落进他的瞳孔。眉间皱紧之后又霎那间舒展。他的笑容冰冷而勉强，恭喜了郡主，不知是哪位青年俊秀。
在黎明前坠落的星辰有黯淡忧伤的颜色。我抬眼看这个依旧意气风发的男子。是不是他一开始就不属于尘世？连手都是铁做的，心，又怎么会像春风拂柳一般柔软？
于是我告诉他，我要嫁给顾惜朝，聘礼就是那幅吴道子蓬莱山水图。
凤鸣水袖拂过朝晖中清冷的晨露。我看着他的表情在面前渐渐枯萎荒芜，束手将我们之间最后的牵绊埋葬。很多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无能为力的。淌过时间汹涌的波涛。繁复难测的世事湮灭了年少时对未来的纯真幻想。易阳，不，或者说是铁手，他终究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得力干将。而我，只能是阁中一阙可有可无被时光淡忘的词。
洞房花烛。大红的被单，大红的床帐。惜朝替我揭开盖头。他说晚晴，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和你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聆听这如同仙乐一般曼妙的词藻。心中温暖如斜阳的缱绻图画坠落成纷纷扬扬的碎片。耗尽青春年华的等待，等来的，却依旧不是他。
（八）
惜朝拉着我在冗长的山岗上飞奔。周身是四散吹拂的干燥空气。脚边颓然枯败的野草苍老了青翠和挺拔。天际划过倦鸟归巢的悲怆。惜朝说晚晴你怎么总是不开心，告诉我，究竟怎么样你才能够开心起来？
指尖轻拂过那隐隐作痛的眼神，我告诉他说惜朝，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过分？
我看见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莫名的璀璨，在瞬间绽放了然后又黯淡。然后我听见他说，晚晴你愿不愿和我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永远在一起？
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丝得逞的快意。我抬起澄澈明媚的眼神微微一笑，东升的朝阳在转瞬间折射出醉人的温暖。我对着面前这位青衫飘逸的温润男子说，愿意，惜朝，你向父亲去提亲吧。
蓬莱的山水在日光下散发出遗世的光辉。他展开那幅已经被修补完好的画卷，言语间溢满温柔与郑重。他说晚晴，我们因为这幅画而相识，现在，就把它当作我的聘礼吧。
（九）
街角的酒肆嘈杂喧闹，有那种被人遗忘了很久的世俗温暖。当垆买酒的少女眉目清秀爽朗。粗糙的劣质木座椅，拙朴无华的大茶碗，飞扬的日暮余辉中有星星点点的尘埃。青衫黄袍的男子温润恭谦地替我把盏。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易阳才会有拒绝我的理由和勇气吧。对于更多的人，丞相千金的身份地位高高在上，所寓意的富贵荣华便如瑶池仙境一般曼妙难言。
他沾着明前茶的清香在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顾惜朝，笔迹清逸俊秀。他说姑娘请放心，等在下赚够了银子，一定会如数赔给姑娘的。
我看着在光洁如玉的宣纸上裂开的长长划痕，远山眉弯起一抹无言淡漠的笑意。算了吧，如果你喜欢，就拿去。
起身离开的时候暮色在我面前绘出他俊逸的轮廓。心情莫名地如夏夜中四散的萤虫一般轻盈。回眸的一霎那嗫嚅的唇形似乎在说，还未请教姑娘芳名。目光用闪烁掩盖了忐忑。
于是我告诉他，我叫晚晴，傅晚晴。
（十）
易阳投身六扇门被册封为四大名捕之一。他说晚晴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了，报效朝廷是我终生的梦想。从前的事情，就把它忘了吧！
我展开那幅清新隽永的蓬莱山水图，吴道子的笔法飘逸如仙，浅淡的影像恍若隔世。
于是我对小鬟说，明天我们上集市，把它卖了吧。
集市上人潮涌动。不只是谁碰落了那蓬莱山水图。长长的画卷跌落下来。时光的长轴卷去了旧日暗淡温良流连于浮尘之间的暖阳。蓬莱的仙境沾染上世俗的尘埃，然后我就见到了他。青衫黄袍，眉眼间是如同江南故土般亲切的柔软。
他说，在下顾惜朝。


直接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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