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辇毂亲至盛京，盛京的上元节的箫鼓正喧】
【虽行宫驻跸千里之外，未灭减奉天人与荣之情。月明灯更旺，鞭炮声加烈，缉华衣，理新妆，走街巷，展乐颜，奉天无富饶土地盛名，但仍是一副明治嘉猷、气象升平的图画。严冬积雪未落彻底，檐下垂着一排水箸，而入目所见的唯一绿处——层层木叶也蒙着一层轻薄的剔透冰凌】
【诸君细看，那并非白雪欺寒松，实则是水雾结晶，半装琼素半装银，欲问那雾气来源，正是小女子我勤勉致富，煮上足足一锅元宵冒出的腾腾热气所致。不管天寒地也冻，我分将两边衣袖卷三折，掌起比脸颊大的铁勺，提气卯劲，舀出最后一碗“黄金宵”，只待一位盛京饕客品鉴】
【我将剩余半釉粗陶碗收了，收时见碗边缺碴，心里正琢磨是几时不当才心留下，又听一声亲善询问：“婉娘今日卖出几碗儿元宵？”】
卖出十七碗，方才两碗舍给了来化缘的和尚哥哥，还余一碗，待卖出去就了就回家。【我同做鸡汤豆腐卷的晏大爷逐一算起，又似是闲话似是自语的道】今日比昨日早一个时辰呢，财神老爷在上，快点儿派人买我的元宵罢。
【闹市上好物繁阜，唯有拿出十分精神才能博得一个圆满收尾，我咳咳清嗓，只听一声】黄金元宵，三文一碗，好吃不贵！【又逮住一位锦罗玉衣的哥哥，殷切问道】公子，你要吃元宵吗?黄米芝麻馅儿的，吃了元宵，保您一年团团圆圆。

【面人张捏把式很有一套章法，黏糊糊软耷耷一团和了彩的灰面，到他手里就鲤跃龙门，化腐朽为神奇，要腿给腿，捏眼睛是眼睛，一枚面人拢不过一巴掌高矮，叫他捏得惟妙惟肖，连十根指头都具了形，拈了个花手，是个小姑娘的样状。看得意犹未尽，搜刮全身，摸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装在身上的几枚铜板拍在案上。】
伯伯，再捏一个看看！
【他把两寸长的老羊须一捋，笑得乐呵呵，却摆手。只说天已经晚了，捏最后这个就费不少功夫，再耽搁下去，日头一落，眼神就不灵光了。多少有些遗憾，但也不能强按着人，于是掏那几个铜版子将最后那个面人姑娘买了，预备带回给阿姊。小心捧着那面人往街口走，到地方却一愣，原本出来带的两个王府护卫，叫他们在这里等，谁晓得磨了大半个时辰光景，回来人竟不见了，转了一圈也没见着，脸上原本的清闲惬意渐渐就凝住了。这可不妙，这俩人不见得顶别的事，可带路却少不了他们的，不见人，我怎么找回去？】
【要我开口向周围打听，又难启齿，走了一圈回来仍不见人影，才那看面人的乐趣已经荡然无存。抬脚正要往前走，却被人拽上衣角，刚要拒绝，偏偏五脏庙也在这时候来凑热闹，咕隆一声——】
【拒绝的话就没能顺利出口了。两拍后槽牙挫了挫，这才就席坐下。】
那，来一碗。

【眼下正是上元欢节，食贩为生意奔忙，从前戏楼下贩茶的、十字口摊煎饼的、桥头给人算命的，都做起元宵来。方圆百里之内，走五步遇一个，走九步遇一双，商贾竞相奔入，以致市上汤团种类繁多。不过这食也分“良莠”，有的皮薄馅多，易漏，端不上桌；有的皮厚馅稍，不足，沦为次品。若论判起来，还要属我的黄金元宵可登状元】
小公子哥哥你先坐，我这就去取。
【“咕噜——”】你好像饿了，我听到了。
【四目相接之际，我目睹他俊秀姿容，肤白，貌佳，就像是……就像是诸多菘菜中最洁净、耀眼的一颗，这类菘菜最宜下一把粉丝，汆羊肉丸子，只需少盐，便足够鲜美了……可惜，如此英发公子我竟不留一分薄面，径直拆穿他腹中空空的事实，好让人下不来台呀】
【我只好将这话茬引到元宵上，又故意不去看他或红或白的面颊】可惜，我的元宵卖的太好了，就剩下这一碗，要不然我还能再给你添几个元宵的。
【且说且手捏绢帕隔热，将那半釉碗取来，那是下等瓷釉，还泛着磨痕，若是用上品器皿更能衬出颜色的金黄与可人。临出锅的元宵热气腾腾，我端他面前，暖得直奔人眼】这是咱们自个儿家用黄米面擀的皮，不像外面普通的糯米面，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她一扭身，发梢险些扫到我鼻端，下意识往后一让，但一缕余香已顺着风荡进嗅觉里。论香气品类，只是寻常梅花，并不算特别，但簪在发间，又觉得别开生面——王府里的丫头们梳头发用的头油，用得最惯的是桂花，其次是兰花，有回额涅那里闻见另一种，问了才晓得是舶来的珍品，叫玫瑰露，揉在头发里香气三日不散，但诸如种种，都不如今日这偶然一瞥来得沁人心脾。】
【如辘辘饥肠侵袭了五脏腑庙，发梢尖带起的这一缕轻挠，也晃荡了心神，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已经摆上桌面了。是真香，逛晃大几个时辰，已经把腹里饿透了，热气刚往鼻子里窜，就不自觉动了动食指，尤其黄米面擀制的皮儿圆透晶莹，颗颗饱满，滑在碗汤里边，似颗颗硕圆的黄珍珠。道了声些，便也不再跟她客气，舀来就吃。第一口咬下，芝麻流心的软馅淌出来，几乎烫掉了舌头，嘬着嘴轻嘶了一口凉气，但又觉得那皮实在鲜弹，烫乎劲一过，又连吃两只，但这回学乖了，先咬开一隙，稍稍放凉，这才入口。】
【 实在是饿过头了，半数下肚，又朝她比了个手势。】
再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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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破汤圆，那浓黑芝麻便从一个小口流出来，既浓又香；再观其个头圆圆、大小匀称，晶莹澄黄的皮下裹着十足甜腻的馅料，是这市井弄里不容错过的一道佳肴，能够得到他一而再的青睐，也在意料之中——不过他可是一位王孙公子哥儿呀，古语云“食不过三”，婉娘尚懂，他怎领受钻揅的学问呢】
噗——
【我忍俊不禁，又琢磨起他兴许不是个真“纨绔”，只是衣着比常人光鲜些，面皮较常人白净些，到底还是一颗泛泛人家的菘菜的】除了来一碗，你就不会说些别的麽？【小手一扬，邀君观我那空空如也的大勺，颇为豪气的应对如流】我的黄金元宵已经卖光了。不过你听说过“原汤化原食”没有？你多喝点儿元宵汤，也很不错的。今早儿我娘给弟弟煮元宵，我便是——
【我便是喝汤解馋的。只是这话还未出口，我仔细端详他，又仔细回味我。难不成他也是同我一般，爹娘偏袒护私，难为诗人歌咏“棠棣之华”，我却从未从中品出和乐】小少爷，你是不是家里也有个弟弟呀？爹娘把吃食都匀给家里弟弟了，你这才吃不饱的，是不是？
【真可怜，同我一样】

【克礼，先生往常说得最多，便是这两个字，我也一贯遵循行事，因而手势刚一比划起，这头已经后悔了，过三不食，尤其身在外面，怎好做得像个饕餮似的？好在她空空如也的汤锅算是替我解了围，这样收回手来，还不算尴尬。】
【说起来，我其实很自如与陌生人相处，仿佛在王府时那个自律克己，端礼守矩的并不是真的我，远离了一切熟悉的人与事，反倒如鱼入水，海阔天空地自在起来。但又很奇怪，我与她才说了两句话，猝然一对视，竟觉得心里头像是东风鼓被轻槌敲了一记边，不算震撼，但很清晰地察觉到那种微微的震颤，从整个胸腔四面八方汇过来，最后团聚在左边肋骨往上三寸的地方，化作很沉闷的“怦”然一响。】
【目光顿时仓促起来，不自觉地往旁边移，下意识捏了捏手指。】
家里是有小弟，与我不是一母所出，不过父亲的确疼他多些。
【后知后觉的，才听出那个“也”字的含义，再顺着她的话往下去想——目光重新又放回她脸上。我其实很少这样细致地与女孩子对视，尤其她以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看我，睫毛簇簇像是两柄小扇，上下翩飞的间隙里，眼瞳里倒映出附近的灯火，像是夏天里吹不散的流萤，也像是一些神秘梦想的邀请。】
【心里不知道怎么地，忽地升起一股怜惜的勇气，伸手去摸索腰间。】
你饿不饿，要不要去附近买几个……
【然而摸索了半晌，忽地想起钱袋子并不在我身上，而唯一仅有的几个铜子，方才已经换了个不能吃的娃娃。这一下手便陷在腰里了，话如泼水不能收回，只有脸色在昏聩的光线里，隐秘地发了红。】

【我连抻腰看他能拨出几个铜板，只见他王腰间一摸，再无其他动作，我心头了悟】
没想到，我还会比一个贵族公子哥儿有钱，也罢也罢。【我掂量腰间银包，与闺秀们所缝制的衿缨不同，我这乃是一块儿麻布缝制，独绣了一“梅”字，我从中摸出五文铜板】小公子哥哥，我也看你是个可怜之人喔，就用你给我的这汤圆钱请你吃一碗鸡汤豆腐卷儿吧？
【元宵爆竹声仍在耳廓，人人有笑语可说、有乐事待做，我二人面上也欢欢喜喜，不曾长吁短叹，却总似是两个伤心人，为消散这股子不如意，我捏了句奉天俗语来趣他】小公子哥哥，你该不会嫌我们这街头巷尾的小吃不如你们府上庖厨做的安心吧？没事儿，在咱们奉天有句话，叫“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何况你一个“咕噜咕噜”、饥肠辘辘之人，哪里还管干不干净的道理】
【不过，这还称不上是“色授魂与、情投意合”，毕竟我完全不知这位小公子哥哥已然对我全然倾心，我一笑他觉娇娜，我一颦他觉惹怜，只差视我为梦中神女，若将来婉娘未能长成一位或艳逸或幽娴之淑美，可要辜负他这可怜的痴心了——但那是后话，当下的小婉娘先去晏伯那里讨来两碗鸡汤豆腐卷，又问他道】
你吃葱吗？你吃辣吗？

【她是个贴心又巧慧的姑娘，不但未拆穿我当下的窘迫，如今又替我慷慨解囊，其实吃什么不吃，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不论是她端与我的黄米珍珠汤圆，还是隔壁铺上的鸡汤豆腐卷，远不如她此刻的一颦一笑更热络心肠。逆光里怔怔望她，以至她来问口味，思绪竟有片刻的迟滞，好在飞快反应过来，赶在她问第二遍之前开了口。】
葱不算喜欢，辣倒还能吃些，不过怎么都好，我不大挑的。
【她转身往隔壁摊上去，自告奋勇去帮她，结果那汤碗热气腾腾，险些烫了指头。但心里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很高兴，倒不是没别人待我好，只是阿玛心在朝纲，子嗣又众多，能分予我的关爱本就稀薄。额涅膝下虽只我一个，可知子莫若母这句话，到我这里似乎失了灵，而我与她的寄望，也正在日趋月渐地背道而驰。兄弟之间，到底不是一母同出，说多说少，总有那么一层隔阂，至于余下的人，敬我血脉，畏我身份，利益驱使，难免少去那点真心了。】
【只她不同，抛去一切浮躁，她只怀着赤忱干净的一颗水晶心肠，待站她面前的，我这个人。】
【手在背后犹豫了片刻，捏着串那面人娃娃的细竹竿子，竟有些发汗，趁她背身时候才敢掏出来。】
我身上没带别的什么东西，这个是刚才在街角那边，看一位老伯捏的，眉眼像你，我……送给你。

【青松不堪重负，积雪成簇成簇的落下来，只是来往行人只顾看天上的夜放花千树，不曾提防，但即便落在发里身上，也不过是扑掸几下，又是嬉游玩闹，欢笑尽娱】
你是哪里来的外乡人，怎么连葱都不吃？
【一点儿东北老爷们儿的样子都没有……这小胳膊小腿儿，要是遇上盛京匹夫与他赤膊相见，不知他能熬上几炷香？喔不，是熬上我数几个数。我如斯想着，一手将晏伯亲手榨的辣子油淋在豆腐卷上，鲜香鸡汤上浮着一圈圈香油泡，豆腐白净、辣子鲜红，要掀起口齿之中一场绝妙相遇】我呢，就按常人口味给你放辣子，你若受不住，尽管撇了就是。
【他倒无豪奢骄纵之气，口轻口重都使得，是个好摆弄的客人，我嘻嘻笑着端一碗过去时，只见他早已拿出一个面做的人偶，花为貌月为神，明珠绾高髻，身披素罗衣，黛眉、朱唇，明眸善睐】像我？小公子哥哥，你该不是——【该不是天生眼拙？我何曾穿过这般洁净雅致的衣裙，我何曾簪过这样峨峨不俗的发誓？那该是身在华榱璧珰中的贵女的模样，他怕是饿得发癫，明明在地偏说天】
【我懂了，他必是视我为恩公，与他有“一饭之恩”，这才在心头将我的模样美了几番，如今我在眼里，只怕是脚踩祥云，头顶光辉】谢谢小公子哥哥，我请你吃豆腐卷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介怀。好了，本姑娘已用完宵夜，即可就要打道回府，小公子哥哥，你就在这里乖乖吃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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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上一个
【他咬破汤圆，那浓黑芝麻便从一个小口流出来，既浓又香；再观其个头圆圆、大小匀称，晶莹澄黄的皮下裹着十足甜腻的馅料，是这市井弄里不容错过的一道佳肴，能够得到他一而再的青睐，也在意料之中——不过他可是一位王孙公子哥儿呀，要学的规矩极多，古语云“食不过三”，婉娘尚懂，他怎领受钻揅的学问呢？】
噗——【我忍俊不禁，又琢磨起他兴许不是个真“纨绔”，只是衣着比常人光鲜些，面皮较常人白净些，到底还是一颗泛泛人家的菘菜，没经过太多伺候与雕琢，就连言辞交谈中也不见一股朱门大户的机灵劲头】除了来一碗，你就不会说些别的麽？
【小手一扬，邀君观我那空空如也的大勺，颇为豪气的应对如流】我的黄金元宵已经卖光了。不过你听说过“原汤化原食”没有？你多喝点儿元宵汤，也很不错的。今早儿我娘给弟弟煮元宵，我便是——
【我便是喝汤解馋的。只是这话还未出口，我仔细端详他，又仔细回味我。难不成他也是同我一般，爹娘偏袒护私，难为诗人歌咏“棠棣之华”，我却从未从中品出和乐】小少爷，你是不是家里也有个弟弟呀？爹娘把吃食都匀给家里弟弟了，你这才吃不饱的，是不是？
【真可怜，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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