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我回到綦江，首先就为准备饮食而发愁——不会做饭要怎么办？还好姨爹中午买好菜过来，撸起袖子大手一挥就做好了芋头鸡、回锅肉炒花菜、莴笋蛋汤。几个人吃完饭，姐姐陪我出门去买些洗漱用品（忘记带了）。还没出门多久，二姨就打电话说外公到处找我们，记挂着我们俩“没吃饭”，我们只得哭笑不得地赶回去。

到了晚上，姨爹有事和二姨去万盛，晚饭只得我和姐姐做了。剩菜剩饭不够三个人吃，我和姐姐看着姨爹买的蔬菜，决定照葫芦画瓢，炒和中午一模一样的菜。
真的要上手，两个不会做饭的人面面相觑——我伸出自己的手，才做了美甲贴了甲片的长指甲金光闪闪：“怎么办，我现在大概是个废物”，众所周知，贴了甲片做事属于强行增加家务难度，“我怕我用刀要出事。”
于是姐姐拿起花菜：“那我来！”语罢左右扭头找小刀。我默默把大菜刀递给她：“小刀可能被外婆带去医院了，家里只有这个。”两个人认命地笑了起来，用不熟练的动作打理着莴笋和花菜。
我回想这三道菜的做法，分析道：“我们应该先煮汤，再炒菜，最后热冷菜，就不用就不用中途洗锅了！”“有道理！”
于是试探着做了一锅莴笋蛋汤，看着锅里沸腾的水，两个人嘴里不停念叨“好了吗”“好了吧”“那再煮二十秒”“要那么精确吗”“就和烫火锅一样”…出锅了，加点盐，还不错！就这样摸索着炒好了菜叫外公来吃饭，第一天的饮食关卡，clear！

说起来，其实老年人的作息很简单。睡觉，看电视，吃饭，看电视，这样一天就过去了。在夜晚，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外公，除了窗外的雨声，没有什么动静，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二十四年的房子过于陈旧，两个老人的生活习惯也迥然不同。明明有热水器和花洒，常年不用，累下厚厚的一层灰。洗漱的热水只能用铁锅烧，还好温水壶里还剩一些，我拿碗当杯子刷了牙，不怎么热的热水洗脚也暖和不起来。我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夜越深雨越大，冷风吹的心里一片冰凉。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和谁说，但也不知道向谁分享，或者从何讲起。我听着雨声却失眠，也许是因为我的童年由他们照顾我，这段记忆成为我的安全屋和避风港。被美化的过去，和现在所见所感的东西格格不入。我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割裂的声音，但不敢细想。

初七上午。我以为外公会起的很早，过来叫我起床，然后我们再去外面吃点包子稀饭。没想到外公十点才起（我九点醒了玩了会手机又睡着了），叫我下楼去吃早饭。我说，现在都十点啦，要不在家里随便吃点干粮吧，一会儿还要去二姨家里吃午饭！外公说，是吗，要得。转个背，他又忘了刚刚在说什么，我们的对话重复了四五次。于是我认命的起床陪他下楼找包子店。吃完早饭，走到公交车站，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这座城镇车多人更多，公交车上塞满了人。我和外公坐在长凳上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和灰蒙蒙的天空出神。城里多数是中老年人，大多都爱穿黑色的衣服，一群人挤在一起，好像公交车上塞满了巨大的乌鸦。

在公交车上，我打开手机听微信家庭群里的语音。二姨在医院陪外婆做检查，医生私底下告诉她外婆的身体要做三个手术，存在风险。如果保守治疗，就可能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并且要随时做好突发死亡的思想准备。二姨说，外婆甚至已经和她聊起了身后事。我深呼吸把眼泪忍住，先不要往最坏那方面想…二姨说做手术还要进一步商量。我陪着外公下了车到二姨家里，这时家里还没人，我让外公坐下给他开了电视，然后进到姐姐房间——奶牛猫蜷在床上，神情恹恹。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我吻她的额头，她的体温好像融化了我的防线，我抱着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她的绿色眼眸疑惑地看着我的眼泪落在床单上晕开一片，随即跑开了。
***的，猫和男人都不喜欢我的怀抱和眼泪。
我抹了一把脸，准备去洗头洗澡（我过来的原因之一是外公家洗澡不方便）。姨夫很快回来了，为我们做饭，并且把菜打包让我带回去，晚上热一热就能吃了。

下午，外婆在医院打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监督外公吃药。我一愣：“啊我没有，我以为外公自己知道。”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每天都要吃药。我拿着外婆留下的便条，马来酸、银心通、活心丸、辛代他丁、阿司匹林…一柜子的药，找的整个人晕乎乎。

没记错的话，家里已经没有热水了。我也没怎么看到外公喝水，必须得烧一点才行。架起铁锅，等水烧开，我望着温水瓶的瓶口，僵硬了两三秒。
我要怎么把开水倒进去啊！！外婆，你平时是怎么做到的，你也太强了呜呜呜！
我端起铁锅往瓶里倒水——全浇地了。
行，用汤勺吧。
我跟热水搏斗了十分钟。然后把外公的茶杯填满热水，放到他房间里去。
我对味道很敏感。老年人的家里总是有一股味道。而在外公外婆的家里，那样的味道实在是太重了。当我进到外公的房间，我甚至会生理性的想要呕吐。
我觉得需要打扫一下卫生。
家里的拖把是土拖把，一根竹子绑布条，沾了水洗拖把不亚于健身房做无氧。我没想到拖把会那么脏，洗了几遍的水还是黑色，每洗一次少2%不透明度的黑色。
我看着那水，绝望了五秒钟。
没想到拖到一半，竹竿和布条身首异处，我举着光秃秃的棍子一脸呆滞。
连老天爷都要玩我！不拖了行了吧！

做晚饭了，我开始撕包包白（卷心菜），不太能掌握两个人该吃多少。回想起中午姨爹跟我说炒这个要少炒一点才好吃。我把汤热了之后，正准备倒油，一股异味传开。
不会是，烤糊了吧！！！
我试探性了地用锅铲戳了戳那块焦黄的东西…是的，锅糊了！！我哀嚎一声，手忙脚乱把火关掉去洗锅，乍然接触冷水的铁锅迸出雾气，我的心脏也砰砰直跳。
好，问题不大！炒菜！
我捧起一大桶油，大大咧咧往下倒，完全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家里的蒜全都发芽了，只能加点姜和花椒调味。包包白一下锅，瞬间变了样。好像…菜太少了，油太多了…
我看着油光水滑的一盘炒菜默默无言。对不起，卷心菜，可能连你也没有想到你有一天会被人用油焖吧。
洗碗的时候，我老想着自己的指甲再这么作下去估计没过多久就会掉。“真是中看不中用啊……”它是，我也是。

晚上一起看新闻联播，外公问：“你外婆好点没有，都这么多天了，什么时候回来哦。”
我说：“今天才第二天呢，外婆好多啦！”
外公点点头。
一分钟之后，他又问我：“你外婆都去了那么多天了怎么还没回来哟。”
我说：“昨天才去医院呢。”
他说：“啊，昨天才去吗？我感觉她住了好多天了。”
我们把这段话重复了很多遍之后，他给外婆打了个电话，随口问了个电费水费的问题就要挂断。我回想起上午二姨说的话，就接过手机跟外婆聊天。我说：“这两天我也学会做饭啦！我还给外公找了两个菜呢！”
外婆笑我：“是呀你要学着呀，都二十几了，还不会做饭以后怎么办。”
“我在学了嘛！我只是还不敢炒肉呢。对了，外婆你今天好点了吗？”
“没得啥子得。好嘛挂了，拜。”
可我还想亲近她：“哎呀再了一下嘛，挂那么快做啥子嘛。”
旁边外公插话：“不要紧到说，要遭话费。”外婆笑了。

渐渐地，我感受到我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日常。早上八点钟被窗外的日光唤醒，去楼下打包早餐回来，或者和外公吃点饼干牛奶将就，要记得把药准备好给外公。中午挽起袖子做饭，吃完收拾好后，步行10分钟去超市买菜，顺便买一杯蜜雪冰城回来。下午和好朋友一起打游戏，到点了准时准备晚饭。随着夜幕升起，将一天的厨余垃圾打包下楼丢弃，然后回来烧水准备洗漱。某天下午我去买菜回来，心里向往着小时候放学回家的小路。我走向房子前面的长长的上坡，进入那一条小径。二十多年，唯有这一处的土坡陡坎一点没变，好像被时光封存的节点。我记得小学和同学在这里上蹿下跳，明明是毫无吸引力的地方，却玩的不亦乐乎。这条小路通向铁轨，因为过于危险，曾经被外公外婆勒令放学后不许走这一条路。但比起城区宽敞安全的人行道，我们还是更喜欢走这边，充满探险。我走到深处，却被围墙隔开，只能向另一边走去，却误入了别人的庭园。我适时折返，站在小径上望向远处的綦江河。綦江河畔施工声轰鸣，钢筋水泥高架桥硬生生挡住望向河岸的视线，如巨物将水与岸隔开。我能理解修交通道路的原因，却无法理解破坏了整个河岸的生态和美感的施工方法。我准备回家了，路上烟头和瓷砖被深深埋进泥土里，不知岁月几何。

即将返校的那两天，接到学校通知，返校前要有48小时内的核酸阴性证明。我决定去人民医院做完核酸去探望外婆。到了人民医院 ，排队的人并不多。外婆早早就跑出病房下来接我，明明我劝她不用急，她等着我做完核酸，把病人家属腕带递给我，耳语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因为她是“高危病人”，不允许离院。我能说什么，她本来就是我的要强又乐观的外婆啊。回到病房，我看出来外婆很开心。病房里还住有两位老婆婆，我坐在旁边安静听她们三个人聊天。她们那么云淡风轻聊着死亡与年老的话题，我心里却觉得无比沉重。我好像隐约意识到老年人在捍卫生命的“尊严”，更愿意秉持自己的“意愿”，而非被儿女把控和左右。我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快走到楼下时，我看到外公在窗边等我，我向他招了招手。

我从18岁开始，就写下“前路是怪石嶙峋的山峦，凶险莫测的海滩。我的身边空无一人，这使我充满了决心。”（前一句出自月亮与六便士）。但我现在想，我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

春节后多雨，但现在当我在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黑夜时，不再觉得这样的夜很漫长，或者雨点过于冰冷。我似乎感受到我的心在一点一点被填满、我的那些失去的情感被一寸一寸弥补。我从被动地照顾外公变成主动地思考怎样才会更周全更有效率。在这段时间，没有工作学习上的焦虑，没有人际关系上的谨慎，不需要扮演伪装，我在做这些简单的事情之间得到了一种满足感。我知道这样的日子马上会结束，等到开学，我就要从为外公负责变成对自己负责。我在18岁时，写下“前路是怪石嶙峋的山峦，凶险莫测的海滩。我的身边空无一人，这使我充满了决心。”（前一句出自月亮与六便士）。但我现在想，我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这段经历，莫名地，使我坚定了勇气和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