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乱景的一箭，破云穿空、凄怆挟风，燋熬着无知教徒们的信仰，为他们拜伏的神灵献上衰断的血泪，以觉罗氏的矜贵，王之名姓。他们在彀中辙乱旗靡，喧嚣的溃败掩不掉青冢颓折的腥烈，那是战败者的归途、织起无数寿木。】
【愈发炽烈的高歌、昂然的头颅，在愈加狠戾的风霜催逼下，也显得落拓、寥落，成为悲笳残调，或许长明的菩提不救世人，而我却要这庸世里鲁莽的草芥，血溅百步，直至蜿蜒的血流融成一团乌青的秽迹，他们才应向我忏悔。】
【这本就是阿鼻地狱。】
【十八层的无间业火，永燃不止。是他们错认了鬼魅。】
【而我在被寒冷的尖镞扎进血肉时，平生第一回生出极度的憎嫌，因庶民的愚婞与拙笨、趁乱蛊惑的荒诞卮言，以及在叛经离道里不值一提的，雍王泰乾。】
【如非他携沈观陵陷入囹圄，难以瞻顾，那些尚算不得气候的小妖人、假道尊凭甚么敢近我的身前，再刺入我的凛骨，这一支冷箭，我为沈观陵而受，可溯论正主，却是替一个嫔御所诞的庶子所受，青阳当空，真是紊淆纲常。】
【是故，在须臾晃过的寒影里，我听见呼啸的风声，猎猎凶嚣，而胸膛内暗然滋生的恨火与暴骜，却如这徽州连日里的阴雨，魆风狂卷，不见霁日。】
【一双眉恹恹地垂着，因那药汤苦涩，清河也劝慰不得，只好搁在梨木小案，等着它“自生自灭”，化作冰凉的残羹，再赏与廊下泛黄的水竹，它们已替我喝了几日的苦药，瞧着自然不如从前精神。而少年郎的脚步，于这沈静的府园间，却尤惹人聆。】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我向清河，明知故问。】

【暝色吞没了无尽的嚣声，并非因为此地安辑无虞——是血融进了干涸的土里，旌旗不再恣睢招摇，人的脊骨和断刃葬在一处，最后一片残阳是上苍的悲悯，等星斗升起，却没有一轮明月了】
【庭中松像抽了精魄的傀儡，它叫嚣着，却被一阵秋风轻易抽打，仍维持着它的战意。它们固然顽愚，山神庙里的神灵法器一挥，专收这样的小鬼。我的腕扣上仍有血迹，可怖的殷红凝在一片亮银上，成了林中山兽的血盆大口，在没有月光的夜色下，不知要吞噬谁负了十余载的勇毅】
【或许我也像松枝，我的勇毅与生俱来，却成了一把或许不锋利的刀刃，死生皆维持着无用的战意。九月的秋风算不得寒凛，它所过之处生灵沉寂、万物萧瑟，于是当我望见窗柩前的微光——应是他案前的烛火，我的后颈也贴了一片凉意，它沿着背脊贴向心口，倏的就化成了细针。我只在膺中藏过九州山河图，何时却成了一副悲戚的血梅？我的奋然，他的愤然，一个是肝胆赤心，该是朱红，另一个该是酡红，它沾染暮色，沉寂得像此刻的夜】
青哥。【总会有一个称谓穿过十数载而未变，与祸福无关，又不被红尘消磨，像四时不绝的潺潺涧水，像不忍减清辉的明月。可今夜无月，只有他掌边明暗变幻的烛火，一眼见的人是清俊，再一眼又成了冷峻】
【反手阖了门，将庭中肃景阻隔在外】我记得你说过，“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我未见过江水，这次恐也难见。方才他们去吃饭了，我顺手捉了一只野兔回来。
【掩过种种细琐，拎来的花雕酒瓶上浮雕了鸟兽，烛光投映其上，我似也能见晴光下白浪似雪，它们肆意的奔腾入海】酒我自己喝了半坛，坛子里面是腌过的兔肉，我的刀快，一会儿就切好片了。
无暇见江水，就仿他一个，锅子烧开也能涌出白浪——也给你补补。【尾音甫落，眉目间的怡悦一瞬消匿，我愿见的原不是江水。蕴藏于心口的秋风又化利刃，我信奉武信奉义，岂容这秋风乘夜作祟】如果伤口实在疼，你等着，我在贼子心口上都刺朵花儿！也包括我……
【可我又立在他的烛影下，敛尽悲恸去论最无情的宿命】侍卫护主，终局已定，死了要谥忠谥贞，我不是要身后名，可我剑快，手中若无盾，我人便是盾。
可是王爷，是不是我唤你王爷的时候太少，你竟忘了你是谁？你可真是疯了。

【清河极淡地抿出个笑儿，躬身答：“主子，酉时三刻了。”话音甫落，便有一道倬峭的影儿透过薄软的霞影纱印在上头，隔着曳动的檀色烛火，隐出绰绰约约的、嶷然的风姿。然后，顺理成章地，宣化三年的武榜眼穿着一件月白的褂子，抵在我的目底，成为寒澹细月里一支净色的芙蓉。】
【他许以为自己是圣天子座下钦点的麒麟郎、雍王府的玉龙剑，或者是这座雄盛帝国里最傲岸、玉絜而向无所惧的沈小将军，总归不是紫禁城的倦鸟，更非百丈软红中的清贵娇客。遑论为我怀里的一折幽枝？】
【思来也是他不以为意，倒显得我无端地郑重起来，自小便不知此等滋味该唤做什么，等许多年后的某日幡然醒悟时，才识情深意重，原也是我曾有过的软肋。僻冷寡恩如我，也曾缠绵爱恨、放纵心火，恣肆地烧成绮梦里的嗔痴欲障，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汹涌无状。】
【如是，唇齿间咬着他的名姓，像极了畴昔念过的千百次般，却分明在无人可窥的隐秘处，藉出温存的意态。】阿陵，你来了。
不图你的那口锅子，【眉山仍旧平平地垂着，似是不太精神的模样，清河早已知情识趣地为我二人扃扉，东牖之下，我只抬眉看他。】昨儿是野狍子，今儿是野兔，明儿个该是甚么？总不会是秋狝里头最难猎的麋鹿，南海子可还养着一群，你要喜欢，回去杀一只吃也没什么，皇阿玛那头不妨事，我亲自去讨。
【可他那双湛清的明目探过来时，我二人视线交缠、竟久不肯错开。而后，少年郎翘起一点疏朗的笑眼，同我掷出沈漠淡薄的陈调，像是他两截冷白锁骨上艳曳的烛火影儿，翳昧的小山里，黑白分明。】
我心口疼，大概是左肩离这儿太近，【提指覆向胸口，摇了摇头】坠着我的心口也痛起来了。
可是沈卿——
【他以王姓提醒我，我亦如他所愿般换了口吻。】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那日侥幸，总比冷处放来的一支箭插在我的心口好，它分明就要插进去了，【指向他的心房，虚虚地比划了两下】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我瞧得最真切不过了。

【人间四时要历一载方见全貌，而世人所感的喜、愠、痴、怨却常常凝在须臾，它是由万顷碧波护佑的蚌珠，会有五色莹光。可五色不但令人目盲，更蕴万丈之下的地心烈火，它鲸吞着数载习礼而铸下的识见，只余一道撼人心弦的海波，奔袭万里，为了映一座青山】
【他的声，他的影，藏于止音后吞嚼入腹的言辞，我皆谙熟，只是谙熟了几个春秋后，我惊诧于这一份自矜——我又不识他了，他眉目间有盈缺的月相，这片晦暗灼人心，我悉心纳之，那片皎洁如霜，又需藏入小瓮】
【而那声诘问本就不同于丹墀前的棋布错峙，在他道出痛楚的一瞬，不锋利的刃口便倒转向了持刃之人，反在我心口割了一道血痕，不知淬刀的泉水取于何处，竟留与我满腔的酸涩】
【他眼中藏山海，山的巍峨与黯寂，海的悠邈与决然，此刻我却只想细窥最浅薄的明晦交杂】我不喜欢猎这些野物，张弓拔刃在小小山林，委屈了我的貊弓剡锋。可我也只会这些，麋鹿不难猎，你若要见云雁，我也能让它离了万重云，落在野马踏过的尘埃上。
【可那一坛备好的兔肉又作何解，我作了粗鄙的庖厨，连累了可斩敌首、负不朽之勋的宝剑霜锋。回望了眼酒坛，它是一时张狂的罪证，安然陈放着一个少年将军的妄行。可预先下肚的半坛酒又如诡黠的狐，它将藏黠的双目渡与了我，入了肝胆，成了漫天匝地的贪黠】
【我最恶贪天僭地之人，而我不贪一战之功，竟觊觎山海高深，而山海便是他。洞烛悬得寂寥，火光似及未及之处，他掌间指节像庭中挺秀的青竹，他的傲然与我的坚毅一遇，提前迎来了暮秋，一时竹叶纷落】
【我凝眉，并不信他的揣度，心湖却又着了水，惜那几枚陨落却未损败的竹叶，便以心波载之】我能躲开那枚箭，不过是寻常的飞丸激矢。
【心湖一蓄，我便阻不得它，抬臂遮了他的目，襟上所沾的夕露随宽袖散开，漏下几许香水兰的余香，记述了我此前在庭中的踟蹰】可你瞧这么清楚做什么，你要信我，箭伤我身，数日可愈，而你追了这枚急矢——【也叩向自己一处心房】它就一直在疼，每疼一下还要提醒我说，还不尽了。
【他的唇峰也是经了霜序的山峦，由这张口吐出的词眼摇曳着冷冽，一朝撼在心湖，便骤然结出大片明洁的冰花，遇上我心尖满盛的温热，便有一点凝结成泪，沾在他襟】你只需看清九州山河，看疮痍尽息，看宇内太平靖晏，我是将星入命，什么都能为你取来。

还不尽，那便还不尽罢，沈卿，我只等着你还不尽，舍不得，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儿——【我提指屈向他的胸口，像是情人间温栗地摩挲着殷鲜的春心，毫无顾忌地向这位刚历战事的小将军询问。】
只装得下本王就好了。旁的，甚么王嗣贵子、忠臣良将，你都不用想，也毋须当，我不要你只留身后名，史书青册纵然将你论比霍将军又如何，他欲灭尽匈奴，才敢为家，你也当不计生死，只惦着早早地进贤臣祠么？
【我一字一句咬得狠切，非要凿在他的心上，教人刻骨不敢忘。管他是甚么踏雪平川的将军、还是一往无前的少年郎，终究只是我的钟情之人，揉尽锦绣江河，还不是为了与他共赏。】到时你被供起来永受香火，偏留我一个人，守着一座青山冢过日子吗？
沈观陵，不可能。
【邃目半阖未阖，抬手拢他入怀，指节轻巧地攀着这人清瘦的脊骨，从后颈一路下去，贴在腰后的细白软肉，沾上他炙热的体温。这不是南山梦，而是多情月，我将喟叹散入萧飒的风里，任情欲纠缠。】
好，你是将星入命，若有朝一日，江山尽在我手，我要你陪我看九州清晏，看千秋暮雪，看数不尽的晚霞与青阳，望不尽的群玉与红尘，到时候沈将军，莫忘了今日榻前的誓言。

【世人即便不贪生，也无人愿化作一抔黄土，为雁风吹成屑，生也寂寂，死也飘摇】
身后名，真的有身后名吗？我虽敬畏鬼神，却不是真信，无数英雄身死魂消，香火寄的是后人的祈愿，他们早听不到了。我只是自幼顺遂，他人历的贫苦、流离，包括昔日潜邸挂白，我从你眼中见过的黯然，我都未历过——
【顺遂未必是写在命数里的，自我食君禄，得了将军名衔，我便与金玉锦绣的贵邸告了别，各省的疾苦、衅弊相继入眼，我昔日所绘的山水舆图就此蒙了尘，沾了血。我也不再顺遂了，受后世香火的英雄会死，普通黎庶会死，我怎么不会？】
【可当我嗅见他身上的药草香气，它分明有镇静止血之效，却无意间翻涌了我的心头血，我也想贪生，贪看四时和美，贪见团圆，和诚虔敬佛的世人一般】
【我非骊龙，我的颔下不藏明珠，只藏了情谊，悉心置在他肩上。今后种种皆写在风的罅隙里，任谁也捉不住踪迹，可他的话自肺腑而出，直击在我心口，我知我的心已自作主张，悉数收入珍匣了】
青哥。【我只需低声唤他】我不要成一座泥胎，哪怕是包了金的，我要好好看看花锦世间，和你一道。
【烛火将他的下颚线映得深邃，像他的心口，不知藏了几多甘苦，才凝出了这样的暗影。柳荫需要日光，垂荫的梧桐需要月辉，他的颊需要一个吻】
【九月秋凉，宜腹心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