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沸腾月光 】
我来时路过满池风荷,自荷蕖的泪滴中窥见长夏的行文——来自一枚露珠的映射,宋宫堪堪封缄于透明的渴望中,不消细察,便业已淹没在连绵的、雨的海洋里。再汹涌的风雨也无法侵袭一柄弱质的烛。盖因拥有了松冠的庇荫,又被我珍而重之的藏在怀中。
漏夜的流逝屡屡被浓缩、提炼,终不过脂烛之长,或是具象化为零落复沓的灯花。燃犀下照,不见鳞介,却映鉴出一枚寄生于月的、蒙受风尘的心脏。我时常感到痛楚,火舌舔舐的麋灼,正发源于胸腔,因而蔓延成一场涂殚的劫烧。我是在瀚海中乞行的蚁徒,即使行经足以阵痛的雨泺,也难以消歇方寸。惟有此刻……惟有此刻。
“睡着了?”用一种与雨夜相吻合的声色。“雨急路滑……这不是来了?”
我在一灯荧然里看向她,骤生一种久违的不确定性,一种对自我的惶疑。倘若世无可避……野心无疑也是一种美德。以悲恚作引,心膂为皿,供飨灵魂的蠹虫,尔后毒虺相争,逐渐蚕食每一片夜色,连孤圆的月也惊动
一双钝涩的眼。盖因其锋锐历经消磨,来自无尽长夜、来自垒块须浇。故须借烛红焠刃,却自摇曳的火光中目睹莲的盛开。在枯寂又喧嚣的雨夜,在她身边,我终于酝酿出松弛的困意,雪亮铓辉也熄灭。
谁令一段剑坯淬火重生?隅谷的寒泉也足以锻剑,让整片昏黄刹那沉入水中,烧红的剑体逐渐被焦枯色的夜蚕食、封裹——也许应该讴歌失去头颅的太阳,以猩艳的豁口示人,用柔软的唇吻拭剑。过于温柔且炙热的磨砺只会留下类似濡湿的纹理,与剑刃锋锐无益。
多么伟岸的秋!铿鍧懿令之下,连明月亦废照,春秋也澜倒,碌碌庶姬,岂敢不从?烂漫的锦绣堆砌出一个悖逆四时的小阳春,秋发的姚黄无疑也是一种叛道。倘若牡丹也独拥禅心,便会明了这是寄向往生的业,来岁春枯的果。秋天的骨骼也凋落满地,青涩的、丰美的,光泽却渐渐褪却,原来是金黄的海浪将要落潮,徒留下饱满的孤独——一个月圆之夜!
宾之初筵。无头的傧相仍然忠于职守,接引我同圆满的月一并落座——尔后它便隳落了,投鞭弃马,成为一尊彻底淹没海底的燧石雕像。我提着颠倒失序的明月灯,也将将淹没于灯山,不过昆山之片玉。盖因糜沸如夜宴,实在无须一爿微末的光源来忝冒堂皇,极竭錾凿的楹桷、更胜金石声的乐簴,无不昭彰此宴之盛。
明月相射,索性掷灯不顾,继而引出我郑重其事地告诫。
“切勿贪杯——”按下她不安分的酒注,似笑非笑地同松沉月说。“醉而不出,是谓伐德。切记!”
凝脂般的灯晕怯怯涵受了一轮秋影,毋论是几分萧瑟之秋,于此宴外皆见逐放。穹窿是冰封千里、又亟待消融的阒黑,以垓埏为涯际。正因它的固化,而得以贮藏一片月。可我要说:那实则也源自一团火的折射。月兽以其赤裸而圆润的背脊,堙窒一船风的燎原,还要归还众人与之相称的美满。要怎样用冰葆守一握低温沸腾的火呢?这是今夜宴飨的第二桩轶闻了。
“还未鲸饮,怎么会醉了呢?”我对松沉月说。“可见饮酒是一种韬略,进可讽谏,退可诿过。你已然有所成啦。”
篆烟织缕,密密笼罗玉壶春。我看向温润的托盏,照不出琥珀光,也钓不起诗兴,惟有提炼出半两酲魂,寡淡地着陆。好吧,我想念松风眠了,还有拱卫他身边的松……也许不止于此。月盈则食。过于盈满的事物会让人越度时间,像一把剑洞辟月亮的心脏,月的背影是不可追的过往,身前则是可展望的、却不断向下沉的漩涡。在颠扑的涟漪里,我想起华山的雪、月下松林和……我的剑。
我实在不爱月,正因它的变化总让人过于火热的癫狂与撕裂。可就是这般吊诡,这是一种伏笔,它早早埋伏在我的名中,潜蛰在我的血脉里,像某种曲尽其妙、又不可名状的蛊疾。
“她们似乎都爱献松。口诵松鹤,又摹画青松。”我心知这不过是一种祝福的意象,代表古老的寿相。但仍饶有兴致地询问。“不如我直接将你献上?——我情愿变成棵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