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里出来，一路只见缟素一片，哀声遍野，自己却是一点眼泪也流不下来，怔怔然，仿似云梦之间，耳边仍旧隐隐回荡“万岁”呼声，做戏一般。蓦地想起幼年，额娘总说我要在上书房念好了书，争口气，才能博得阿玛的欢心，如今我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儿子有没有让您满意。腊月里的哨风总是卷着薄雪，扑在脸上引起一阵寒意，什么权势爵位，我只知道，从此我是个没爹的孩子了。】
【足足三日，才回到府中，脸上的倦意已是难以遮掩，瞥了一眼满院通明的灯火，不知不觉径自到寒战去了，强打着精神问道】昌兴人呢

【府中入目皆是素缟，上至王父下至仆人皆服丧服，丧钟于三日前敲响，虽不谙世事，却从中听出哀鸣之情，直叫我心里发酸，额娘将我圈外怀中，柔声宽慰，而不久后，府中又奉迎一位太妃，自额娘口中得知，她乃我祖母，我为她孙，当尽子孙孝道，于她膝前尽孝】
【不豫，升遐，业以是自祖母口中得知，更知王父需向祖父“尽孝”，今日期满，我不再如往常嬉闹，因我担忧王父，我为人子，王父亦乃祖父之子，直至闻得王父声音，似离了弦得箭，奔至王父近前，我个头方至王父腰间，将他紧紧环住，出口，已然带了哭腔】
昌兴在这，阿玛——

【一贯遵循抱孙不抱儿的老话，即便膝下只有昌兴一根独苗，也从来都是严加管教，极少亲昵。直至今日，或是连日里来奔波于外，一面神思紧绷，一面心中所受触动太大，改了往常脸色，伸手将幼子抱坐膝头】别怕，有阿玛在
【稚子不过三岁，何曾见过如今局面，懵懵懂懂的将内心恐惧展露无遗，较之朝野内外人人各怀心思，一片乱哄哄的情形，此刻显得尤为珍贵】知道外边怎么了吗

【印象中甚少能得王父夸赞，更甭提是将我抱在怀中安抚，我同他虽为父子至亲，却囿于礼法，我向来爱他，敬他，却也惧他严父之威，父子天性，当我落坐王父膝上，心下方定】
有阿玛在，小儿就什么也不怕了
【冰窖斜街除却自家府邸，尚有叩德氏，诚王府，平日里街巷格外热闹，有叫卖声，有兔儿爷，有糖葫芦，但这几日来，都不曾见，我曾问祖母，人们缘何都不见了，街巷陷入沉寂，府邸上下平日里笑面易作悲戚，各个换了素缟，他告诉我，因为圣人龙驭宾天，当即掉了泪】
龙驭宾天，祖母告诉小儿，阿玛没有阿玛了，小儿没有祖父了

【被小儿这么垂着泪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忽然间不胜感慨，一面默道是啊，一面望着烧红的烛火征然良久，直至被幼子轻唤了两声，这才提起一些苦笑】你生的晚，不记得你玛父，不过打今儿起你要记住以他老人家为榜样，才不失为爱新觉罗的好子孙，记住了？
【瞧着小娃似是而非，自觉说得太深，他如何能够明白，自顾道】你倘若真能记住就好了，人说胡人治国不及百年，到你这代已是近了

【常欣羡旁人家小子都有祖父母可依仗，平日里但凡创下祸端，惹父母动怒，但凡躲在祖父身后，就能躲过一顿揍，只我无缘得见皇祖父天颜，或许，这便是额娘常对我言的那般，有得必有失，随手胡乱抹了把脸，拭去泪痕】
小儿记下了，男子汉是不会轻易掉泪的，昌兴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王父后半句听得不大真切，吸了戏鼻子】
您说什么，阿玛

【低目望着坐在自个儿腿上的奶娃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所谓建功立业，斩将夺旗，离他实在太遥远些，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句】说你不要贪玩
【自知平日里对待昌兴可谓严苛，有时苏氏心疼起来，总要娇嗔几句，可她不知道的是自个儿在外头见过多少纨绔子弟，无所事事遛鸟的，惹了祸事找老爹来揩屁股的，即便如阿玛一般圣明卓识，不也照样养出个成王来吗？倦意袭来，精神越发不济，向后靠了靠，道】近来读过什么诗，背一首听听

噢——
【似懂非懂应了声，也知道当下府中诸人俱谨小慎微，皇祖父是这世上至尊之人，我祖孙二人不曾见过一面，但祖孙血脉至亲，心底里却不好受，见王父提及读诗，侧着脑袋想了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额娘教的

你额娘教得不错
【苏氏早年入宫，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眼下听着小儿说是此篇出自谁手，一面浅笑，一面叫他继续背来，如今背来这篇正合事宜，虽不知他能背上几段，却是在昏黄的烛火中，开始念想起当年的生身之母，后来的贵妃缪氏，也逐渐在这份念想中靠着椅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