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离宫三月一度，今时往丰盛胡同，是要见此前嫁作人妇的小友，看似机缘难得、欣然重逢，同新婚那日遣人递去一份红封、一捧玻璃糖和数十支簪钗相较起来，却很烦难不易。五哥哥与成柔的缘分，约要从某个不谙世事的午后说起，却难免要记起氤氲中同沈姐姐的絮语、沈府一回并不愉快的际会。我怄恼着、犹豫着，才叩开英王府高严的朱门，先向侍从问起宝令夫人，得到一个令人松一口气的消息：嫡福晋才携大格格出了门】
【前迎的成柔袖挽了一角，显然方才并未闲着。我先是打量，才是感慨地笑，眼前人的装束太胜初晤，一双眸仍清凌凌的，只好似更添沉澹韵味。实际上，我尚有许多问题要问，譬如那只荷花灯可曾见证过什么、英王府有没有独一份的规矩、府中人待你好不好，以及沈姐姐是否还不高兴，但千言万语，到底抵不过一句在先的问候】
见过惠文福晋。

【风传花信，雨濯轻尘，这是在英王府度过的第一个春天，还未等成柔开始回忆笔生花坞的春槛，好心的格佛贺——那位名叫蝴蝶的女管家——已奉命抱着几篮花苗菜种翩翩地来了。她很耐心地解答成柔关于花草的询问，两人聊得尚算投契，女管家告诉她，饮冰室的裕贞福晋去岁也试图种花，结果却不大好。那可是公主府的明珠，出身毫不逊于贤龄，怎能耐得朝露沾衣之苦？成柔下意识地做出草率的判断，言表却是另一种款曲】
原来如此。我从前在家的院子，被屋舍和古树填满，无处种花，看来莳花也非易事，多亏你告诉我这道理。王爷给这里取名叫荇村……【荇，是一种圆形的萍草。后来，在为几尾红鲤鱼安家时，斯崧指给她看过。她脸上浮起恬静的微笑，从竹篮中拈起一枚小小的豌豆荚】我想，就从它开始吧
【升殿公主到来之前，成柔正在藩篱内为青苗沃水，闻得女婢报信，来不及解开襻膊，移步迎上前去】公主如此称呼，成柔实在生受不起
【略退半步，将手掌藏于怀中，摇了摇头】手脏，方才正在院子里照料豆苗【升殿公主有心事，她能明确的看出，但不必问：月洞门离菜畦有十五步之遥，她的心事会先于豆苗破土而出】可要一起去看看吗？

来八卦小站坐坐

只有这样切实地唤过一回，才有些实感。【我向她解释，在成柔身前，语调也化得柔缓。这份更胜亲人的欣慰，究竟从何而来呢？】还有，新婚快乐。【对她的诚心约有一万个，此刻不吝拣取全数，又分明用之不竭。纵是未能如旧般执手，祝福时分，双眸仍笑成月牙】虽然迟了，新婚的吉祥话还是要亲口说。前时未俟出宫之期，我一直记挂着呢……
【实来，“福晋”二字太过陌生，念时生涩且不惯。成柔温吞讲叙、退步摇首时，旧事重影便在心底层层织起，彼时的她未作人妇，曾于静憩斋碧桃架下被公主执着追问，不得不后退几步，尚是和柔内敛的一位年少“姐姐”，偏也雅有容止、一如今日。女嫁从夫，她也有了一位当须忠于、敬爱的人，五哥哥真有福气，仔细想来，酸涩滋味渐泛心头】
照料豆苗？【又望了一回襻膊，不安地，陡生出许多忧虑和猜测。已贵为亲王侧妃的成柔姐姐，竟也要为几株豆苗劳心劳力，这离叩德少商雅爱的莳花弄草，似乎尚有一些距离。“嗯”了一声，步子落在人后，犹疑了片刻，方才轻轻地问】沈……嫡福晋，这两月都住在府中吧？

了不起！

不迟，晓得公主出宫不易【升殿公主永远是这样诚挚的。凡她说出口的话，必早经过一颗赤子心的验证，无需揣度她的用意，忖测话的真伪。闻她一言，又想起临出阁前，经由宫人之手送到笔生花坞的礼匣，眉目间染上暖意，伴着点点绯红，像是有人吹散了一捧樱花】您的礼物，成柔很喜欢
【两人于是穿过庭院，不入馆阁，向一旁田园而去。荇村质朴恬静，一条圆石子铺设而成的小径与王府的砖路相连，将人引入篱笆墙内，枯竹扎成一人高的苗架，而破土的豆苗只得臂长，叶片初见风日、青绿喜人】读陶渊明诗中说「种豆南山下」，虽不能及其心境万一，但拾趣其中，能使人安定
什么？【听到贤龄，那种不自然的神情霎时从公主处换到了成柔脸上】今日什刹海边播春稻、放彩船，福晋抱着格格出门观赏了【但不过须臾，她们又各怀心事地释然了】
【她好像很在意呢，成柔暗想，淡淡笑着说】那时在枕山阁，您提前拿来灯谜的题目，咱们三个翻了一夜的古诗找齐答案，盼着天明去换彩头。谁知次日竟睡到正午，公主看重的丹桂酒早被人提走，贤龄为此还懊恼了半日。记得她讲说，太后娘娘有块西洋表，专管着慈驾用汤药的时辰，改日她便取来……
【提到欢欣的往事，易小姐的存在总是似有若无，不会留下什么起眼的痕迹】第二年中秋，成柔却已出宫了，又过些日子，福晋也是

【但闻“种豆南山下”，稍拢的眉头这才有所舒展，只是听见安定二字，心旌本便不算宁静，又始而很轻地动摇了。昌公主一生顺意，无疑并不长于人情世故，烦恼不过是挥之即去的蝇点，可成柔的话语分明像一块磨刀石，总能将迟钝的体察变作多余的敏锐】噢，原是这样的情致……【是原来不足“安定”吗？】
【正垂头看着豆苗，音尾曳得稍长，仿佛余声要跌落田园之中。想了又想，尚踯躅于如何开口，最直率的问题却先一步递了出来】“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五柳先生有归耕之愿，那成柔，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噢，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许久了。【之于回忆的择拣，本不愿在此提及。不止坤宁檐下，寻沿书屋的橱窗前、符望阁边的枣树下、御园里的柳荫里，有她们作伴，能回忆起的稚岁光阴已然模糊，却无一不惬意欢愉。至少，不似此刻，我还需要记起沈姐姐盈含不解的眼睛】然后到了今年，你们一同在王府中相聚。
【也或许，在我与贤龄不曾相见的日子里，她也与自己和解】前些月，我见过一次沈姐姐，她看起来有些不豫。不过这已过了很久了，【也为这模棱两可的“前些月”笑了】成柔，你也没有不高兴，那就好了。

我的心愿？【恬然地一笑】而今能陪伴在王爷左右，已是很好的了，成柔想过好当下的日子
【一面说，一面用月牙形的刀片割断误入园圃的二月兰，动作极轻而快，见公主正看着手中的紫色小花，将花叶上的浮土扫去，递到她手上赏玩】每逢初春，京郊的山野中都会开满这种花儿，却很少有人刻意在园子里种植它们。二月兰耐活，成柔的豆苗却还小得可怜，需要独享一片土壤
【往事总是无忧无虑的吗？因有在易府颠沛流离的往事，成柔一向并不这么认为，但此刻，分明是说给升殿听的回忆，却也令自己短暂地陷落其中】只等着哪一日圣上与娘娘降旨，为公主选出一桩好姻缘，我们还能常常相见，便如儿时一般【知她在终身大事上的前因，并没有多讲，毕竟接下来的话才更紧要】公主，无论如何，您始终是王府最尊贵、最受欢迎的客人
【那株二月兰在公主的手里微微颤抖，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被什么人的心事触动。见她听得专注，目光如带着托付，没有选择地，诚恳地替所有人做出许诺】您是王爷疼爱的妹妹，也是福晋与成柔的妹妹，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易姐姐将温凉的指尖一点，绛紫色的二月兰便被捧至掌心，我改作和缓的一握，举至鼻尖嗅闻时，有一阵清和的暖香】成柔除花留豆，换作是我，定难舍如此“不刻意”，二月兰和豆苗，都想留下。
便如成柔话中，这些好像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我总欲兼留，也不想失去。【是忌惮和浑不情愿，而非忧心、焦灼和狐疑，但是在走进大人的世界以前，仍需要试探。半开起玩笑，提起一些明知故问的事】既不愿舍弃，又贪图新鲜，我多少有些贪心。
【至于从不仅仅关乎自己的姻缘，在风波淡去之后，再度听见“被选出”，眉心先思绪一动。望住她片刻，也很快便知道，我的一切不同寻常、将说未说，没有一回能瞒住她】但在这次，我不太想等了，我想自己作出抉择。不是为我本身，是我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

【颜色与香味组成一朵完整的花，宫廷牡丹的花瓣太繁琐，暑热中香味也甜腻，反而是单薄而馥郁的二月兰更易打动年少的公主，成柔早该想到的。她巡目看过几眼，果然两厢皆难割舍，幸好这是花草，也只是花草，上位者两全其美的心愿可以被满足】公主的花圃定然比这里敞阔许多，能使您的心愿兼成。不过，若定要如此，还请公主将她们分在围栏的两边栽种
【见她身后的宫女有板有眼地做记录状，真把这当作了园艺的秘笈，及时打圆场止住了话】罢了，种豆莳花成柔尚是新手，还是不要好为人师了。等到收获果实，再由我修书向公主禀告喜讯可好？
【这几月间不知发生何事，升殿公主有了心慕的公子吗？成柔起先是惊讶，将要转为欢喜时，又有些滞涩的力不从心：多数时候，欢快喜悦的气氛是由升殿带动，她的迟疑令人不敢放心欢喜。公主罕见地言辞闪躲，而欲说还休不仅是爱情的代名词，也彰示着因她身份所带来的的许多顾虑和为难。当她提起大家，成柔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人生难得自私，无论如何，我希望公主过得安然称心
【侍从们默契地退后几步，才轻声地问】他是怎样的人？

好，但盼成柔届时能留我一碗豆汤。【豆苗的熟期短暂，不似春天盼一朵花绽放、一片绿荫长成般难逢，但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踏足这里。每一丛小芽抽枝，便意味着土壤被耕耘一分，下回到访，想必又是一度清风之下。只是，待我将小花拢回袖中，手心空落下来，听见后文，无端再起失心】
【因此，我双手上前握住成柔的腕，俟仆从退却，才摇了摇头】称心与否、他是怎样的人，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大族嫡嗣，是康慈娘娘之侄，亦是我的表兄，于紫禁城颇有渊源。正因如此，皇阿玛、额娘不会说不，太后娘娘前些日子病了许久，她若知晓，一定也会高兴。在旁人眼中看来，应也是锦上添花、两全其美的一件事。
【为不被风闻裹挟，这章辞令道得很轻，但字字皆沉稳，不藏犹豫。犹记彼时，在自鸣钟的清声背后，我曾也向她说过这样长的话，解释我缘何好奇于宫外，和“姐姐的确是我的伴读”。只昔时的尾音永远上扬、永远雀跃，带着飞扬的神采，尚不会条分缕析，更未能权衡利弊、描摹人心】
【虽然，我衡却轻重，斗胆替双亲、替康慈娘娘评断，还擅自替沈与觉禅二族量虑得失，而难窥己心。譬如，我尚不知道，此时回想起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耳根会泛起酡红，还不自觉地垂下首】不过，我还是见过他的。在我任性扮作寻常格格、施粥的时候，他救过我一次。我想他是个好人，且也不必远嫁。【欲拦住身前人的忧虑，我略去一切施粥和救人的细节，扬了扬声，轻晃成柔手臂，向她说了句不像真实的话】姐姐放心，我不会再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