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人长绝》
卫晋&邬婳·昭平二年八月十五
卫晋
层叠红纱覆香木,囍墙龙凤绕烛飞,暖光晕黄盈朱室,倾身探指挑罗帕。
桃花朱颜随之点点映目,面庞不禁滚烫生热灼至指尖。九重瑶仙吾未曾想,想来今日已得见真颜。往日淡妆皎似云上月,如今浓抹却好似天下颜色共此一处,乌云点金叠雪,远山呈翠朦胧,碧波春潭盈盈,花色浓丽耀目,神思恍惚间谓之,灼灼其华……
哔啵裂响,唤回天外神,想是红烛亦笑这呆子罢。然胸腔几伏,唯叹此生,何德何能?吾不该,可有难敌心间意,人间几十年,孤身行路无所托,心事堪付与谁说?今逢知己,似于无边江海遇浮木,教我如何松手任你去。
又念倘若你我只是江湖两过客,身无挂碍,何愁不能闲云野鹤,抱琴泉上,抑或采菊东篱,饲鸡喂鸭,也不乏闲趣……只是尘世滚滚因缘际会,微薄之力难消海上狂澜生……
视人双目思绪纷杂喉间微动,不得已强压此意手臂轻扬,落红帕蹁跹停锦被,引袍袖拂空,小烛摇曳。掀袍蹲身伏膝,探掌覆人面颊轻抚,迎人双目沉声缓缓
“扶墨,你……当真不悔?若是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你年华尚好,属实不必……”
话至此,拧眉再难续言,另手已于袖间紧握,指陷于掌心似不觉,一瞬不知该盼她如何决意才好。
〖花解语〗邬婳
那日,好像也是圆月。
玉盘裹着轻云如绢,月下倩影红衣似火,衣带蹁跹。她仰头与月对视,思绪仿佛融进如水月色,淌过这许多年,又让她想起了从前。
这样的日子,邬婳本不该想起那些。她扬起手臂想要抓住那轮圆月,却是徒劳,她阖眸静静细数这些年头,好像一切都是假的。
九年,上次红烛暖帐,还是九年前。那夜之前,她还是个不信世间有恶的小姑娘,一夜过后,她没了夫君,没了父亲,最后没了娘亲。一路走,一路别离,她入移花宫只为求生,从没想过九年后又是这番光景。
凉风习习,发间银饰叮当,她回神,估摸着卫晋应当要作别前院的客人了,遂转身坐回鸾床,红绸覆面。
两指探来挑起红帕,眼前一片澄亮,掀睫望去四目相对,浓情蜜意交织化作一笑。邬婳恍若梦醒地端详卫晋,细细描摹他每一处轮廓,直想把他此刻的模样刻入骨髓。面如银月色若夏花,喜服玉冠衬他温润而泽——这是我的郎君啊,邬婳又笑了起来,她好喜欢看着他笑。
如今她已是宫主,移花宫需她来稳固。邬婳近日来最常想的就是,待此间事了,他二人未尝不能抛却诸事繁杂,隐居深林。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她日日都和卫晋念着这样的日子,不远了——一定不远了——
倏尔卫晋目光掺了几丝愁绪,似有纠结。邬婳心跳一滞,又见他蹲在自己面前,阔掌抚上粉颊,开口所言引得邬婳一阵气恼,她拍掉颊侧的手,身子向后坐了坐与他拉开距离:“卫随云,你我三书六聘三媒六礼一应都备过了,天地父母都已见证,如今你却来同我说这些,莫不是成心气我?!事到如今,你若还不知晓我的心意是否坚定,不如直接转身出了门去,再别回来了!”
【流沙】卫晋
“我自然知你心……”
见她气恼,松了拳去抓那素手来握于掌心。只是目中皆是眼前人,生气的她也灵动可爱的很,移目将人形容描刻心头,声中不由带笑而絮言
“扶墨也知我,我不愿你因我而受牵累,移花宫护我多年已是难报,怎么能再让宫主大人委身于我这小小流沙……”
言语间愈发攥紧她手,眼眶竟有些生热,虽言男儿有泪不轻弹,然我问你是否不愿,却实在是我自己不舍罢了。
有一瞬甚至想当下带她策马离宫,楼主也罢,宫主也罢,有什么要紧的,山间几尺篱笆小墙可隔江湖万丈巨浪……
指骨微颤不得已略垂首,阖目强压而下,只得勉强道是夫妻结发再难断,你既肯托付终生,我定不负你心。诸事再难,也并非没有生存之机,是以荒芜心头,潦草拔出几寸求生之心。
不等她再开口,起身困人于双臂间,凑近面庞去抵蹭她鼻尖闷声道
“你可是放弃了最后的机会了,卫夫人……”
……
转瞬月落星移,引天光渡窗,屋中尚静,酒香幽浮。己身早已穿戴整齐,悄然踱步前去坐人床边,末了伸指隔空缓慢描过她面庞,鼻尖,耳廓,道是如何也看不够。弯腰再轻啄这双唇偷得余香以度后日,终是挣扎起了身,将那管玉箫并一封辞别信压在桌边后,拿起照影出门而去。
晨光熹微时,踏马移花外。难忍锥心意勒马再回头,嘶鸣响鼻之间,不禁想到回来那日,她会先出手打自己一顿,还是将自己骂的狗血淋头,亦或者……
哂笑一摇头,压下鼻酸意,再不敢多想,当下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花解语〗邬婳
邬婳被他圈在怀中,却是一阵心酸。卫晋不是无病呻吟之人,他若这么说了,便是已有这个打算。但两人都未点破,只是缄默着相拥,日月星点都要在此刻停转,即便此后死生不能再见,这一瞬曾溶于骨血,曾相拥到老便足以聊慰余生。
邬婳贪婪地感受着他的温度,他的柔软,至少今晚,她不想做一个懂事的姑娘,不想做移花宫主,只想做他的妻,只想在他怀里任性撒娇。她与他鼻尖相碰,他称她“卫夫人”。
邬婳心头悸动,揽他更紧,兀自喃喃:“我如何是委身于你呢?我也曾哀怨命运不公,世事无情,但如今想想,若是为了遇见你,与你同行,也算不负一路艰辛。”
“若是……若是你我他日分离,你也定要日夜想我,念我,牵挂我。上次,我们去放了花灯,我许愿你余生顺遂,平安喜乐。你会平安,我也会。待世事太平,我们再去放一次花灯,我就在桥边等你,你带着我最喜欢的花灯来寻我,然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好吗?”
邬婳到底没忍住,掉了眼泪,她心里千般不舍却说不出挽留的话,她探臂揽着着卫晋的脖子,埋首在他颈间,带着闷闷的鼻音同他说:“阿晋,我永远是你的姑娘。”
她是如何睡下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后面她耍了小性子,卫晋哄着她喝了合卺酒,一夜安眠。
凉凉朝雾溜进窗子,邬婳轻轻皱了皱眉,睡意散去。她正欲睁眼,却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卫晋身上苍术的味道萦绕身旁。他在邬婳身旁呆了好久好久,久到邬婳以为他不会走了。
一吻过后,轻风扫过,随后便是门扉小声开合的动静。邬婳缓缓睁开了眼,一行清泪顺颊侧滚落,她起身揩去泪珠,探掌拿过桌上的玉箫,正巧门外女使叫门说有客来访。
邬婳摩挲着玉箫,最终将它置于枕边,起身梳妆:“请他去议事厅稍候,我随后就到。”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