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专业化的批评眼光
中国文学批评自元代以后日趋专门,其明显的标志就是体制意识及其学说的完善。清代诗论家集古代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之大成,对杜甫的诗歌创作进行了全面的研究。他们对杜甫诗歌的批评,最值得重视的首先是从体制出发来讨论作品,这使杜诗在体制方面的缺点暴露无遗。
杜甫的古近各体诗,除了绝句容有异议,其他诗体一向都被目为大家,备受推崇。但到明代,杜甫开创的七言排律首先被王世贞点名:「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69)到了清代,杜甫在诗歌体制方面开始遭到全面的非难。清初任源祥《与侯朝宗论诗书》云:
杜甫诗雄压千古,而五言古诗则去古远甚。甫非不自辟门户,而磋砑怒张,无复风流蕴藉,故谓之唐音。譬之书法,必以晋为上,唐非不佳,而所乏者晋人清韵耳。唐古诗之逊于汉魏也亦然。且汉魏六朝古诗而外无他诗,唐既变为排律、律诗,又为歌行、绝句,各有擅场,何必争能于古诗也?是故学杜甫者学其排律、律诗、歌行足矣,古诗、绝句不必以杜甫为法也。(70)
除了绝句之外,杜甫的古体诗也遭到了否定,这是很出人意外的。清中叶湖南名诗人欧阳辂评杜诗,也指出古体的弱点:「《曲江三章》、《登慈恩寺》、《倡侧行》、《垂老别》、《无家别》、《将适吴楚》皆有败笔。五七古每有一二强凑语,虽不能掩其善,终是全诗之累。」(71)参照后文所引诸家指摘的拙辞累句,我们就知道此言绝非无的放矢。
那么杜甫最擅长的律诗,论著总该无间言了吧?不然,他们对杜律也有批评。早在明代,薛蕙就说:「太白五言律多类浩然,子美虽有气骨,不足贵也。」(72)这是说杜甫五律不如李白。李攀龙《选唐诗序》则说:「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愤焉自放矣。」这又是说杜甫七律比不上王维、李颀。两家之说本来不算很严厉,但经余怀一引申阐发,说「老杜长于古诗,律诗非所长也,济南谓其愤然自放,信夫!」(73)杜律的品格就不如古诗了。即如专论杜甫七律的柴绍炳《杜工部七言律说》,在列举名篇后,也不免摘其累句。柴氏著书近代以来不为人注意,故不避烦琐而备录于此:
其他率尔成篇,漫然属句,自信老笔,殊惭斐然。予尝览而擿之,中有极鄙浅者,如「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之类。有极轻遫者,如「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之类;有极濡滑者,如「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淮海维扬一俊人,金章紫绶照青春」;「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之类;有极纤巧者,如「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老妻昼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之类;有极粗硬者,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为困穷宁有此,祗缘恐惧转须亲」;「在野祇教心力破,于人何事网罗求」之类;有极酸腐者,如「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予见乱离不得已,子知出处必须经」;「炙背可以献天子,食芹由来知野人」之类;有极径露者,如「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类;有极沾滞者,如「伐竹为桥结构同,褰裳不涉往来通」;「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之类。凡此皆杜律之病,往往而是。(74)
将这段文字与本文徵引的其他文献相对照,可以发现他所列举的例子多半也为他人所指摘,看来对杜诗的拙辞累句,诚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赵文哲《媕雅堂诗话》也断言:「工部(七律)千古推重,如《诸将》、《登高》、《登楼》、《野望》十馀首洵推绝唱;若《秋兴八首》,中多句病。其他颓然自放之作,遂为放翁、诚斋之滥觞。世人震于盛名,每首称佳,良可一笑!」他说往岁与同人论诗,淩祖锡说:「如工部七律,即拙率处不对处皆以浩气流行,提笔直书,弥见其大。」他笑曰:「假使工部当提笔直书时,而恰遇佳句,恰得工对,岂反足损其大而必改从不对与拙率耶?」这一对答虽很有点俏皮,却深中老杜之病,也就是说他常不免有意到笔不到之处。方元鲲《七律指南》不仅大肆指摘杜甫七律的病句(详后),还独到地发现「少陵拗体,结句每苦意尽」,《白帝城最高楼》、《十二月一日三首》(寒轻市上山烟碧)、《江雨有怀郑典设》、《即事》诸篇,他都指出其结句的拙累,相当有眼光。(75)清末王礼培《小招隐馆谈艺录》更推及杜甫所有七律作品,说:
少陵七律发端高挹,结束稍落缓弛,明者自能辨之。尚不若摩诘之能发皇,首尾匀称。如「花近高楼」、「风急天高」二首之唤起,何等兴象?试问「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能无头重脚轻之病乎?若是者谓之游结,未极束紧、拓开两法之妙用。
钱振锽对杜甫七律也照样给予酷评,说「杜老五律胜七律,七律竟无佳者」。(76)如此作惊人之笔,就不是批评而是玩笑了。如果他心里真是这么认为的,那就适足显得他于诗学不入门而已。
相对于七律来说,杜甫的七绝历来遭到更多的奚落。事实上杜甫七绝的写法与唐人一般的路数都不同,所以王世贞才断言,「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77)杨慎更举《赠花卿》一首,直截说杜甫「独绝句本无所解」。(78)许学夷对杜甫七绝尚有回护,但对五绝则基本否定:「子美七言绝虽是变体,然其声调实为唐人《竹枝》先倡,须溪谓放荡自然,足洗凡陋,是也。惟五言绝失之太重,不足多法耳。」(79)清代诗论家大都不认可杜甫的绝句,以为不可学,更不足学。但其持论之理由,却分为两类:一类是认为杜甫绝句不是正格。如张谦宜说:「不当学少陵绝句,彼是变格。」(80)吴农祥说:「公绝句都自撰句格,学之必无光彩,或偶寄兴可也。」(81)潘承松更进一步解释其中道理,道是:「绝句以龙标、供奉为绝调,少陵以古体行之,倔强直戆,不受束缚,固是独出一头,然含意未申之旨,渐以失矣。」(82)另一类则认为杜甫才有偏至,不擅长绝句,其绝句一体纯属失败之作。如王渔洋即认为杜甫诸体皆擅,独绝句稍绌;柴绍炳《唐诗辨》论唐代诗人兼才之难,曾举「有大家而体不能兼者,如工部之不长于七绝」;(83)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凡例》说:「唐人诗无论大家名家,不能诸体兼善,如少陵绝句,少唱叹之音。」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称:「少陵绝句,《逢龟年》一首而外,皆不能工,正不必曲为之说。」(84)玉书《常谈》也同意杜甫「绝句无可选取」的说法(85);李少白《竹溪诗话》则强调:「学古人之诗宜择其长及学而无弊者,即如子美诗虽无不佳,而绝句为其所短,专学杜绝者误矣。」(86)看来清代诗论家在否认杜甫绝句的艺术水准和价值一点上,意见是比较一致的,很少见肯定杜甫绝句的说法。田雯《丰原客亭诗序》是难得的一个例子:「少陵之诗于晚节尤细,似非凭依才气之所为。而其中夭矫挺拔,沉郁瑰奇之观,非易测识。乐府变而又变,截句不屑苟同,何其豪也!」(87)在他看来,杜甫绝句之异于众人,是出于自辟蹊径、不欲苟同的志向。但问题是人们评价艺术,不是看动机而总是看实际成就。黄子云《野鸿诗的》称「少陵七绝实从《三百篇》而来,高驾王、李诸公多矣」(88),恐怕是很难为诗家认同的。当代研究者从影响的角度看杜甫绝句,认为「盛唐绝句翻到杜甫这一页,从内容、风格、手法到音响全都变了。唐绝句的门庑从此更大,中晚唐的别派由此而开。议论风生,刻画入微,都从这里渐启。沾溉及于宋人,影响可谓深远」(89),乃是回避了正面评论杜甫绝句的实际成就。
就我所见,历来对杜甫的非议最多的是集矢于他的诗歌语言,这大概也是所有批评意见中最无可争议的。王世贞曾比较李杜两家的语言,说「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举家闻若欬』之类」,大概是符合事实的。但随即又各打二十大板,说「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90),则明显对李白有点不公平。太白虽兴至神王,也难免有不加检束、泥沙俱下的情形,但诗中只有率尔所成、意思重复的句子,却少有写得拙劣不成语的。实际上,后来的批评家又不断指出杜甫诗歌语言存在的各种毛病。如胡应麟《诗薮》云:「杜语太拙太粗者,人所共知。然亦有太巧类初唐者,若『委波金不定,照席绮逾依』之类;亦有太纤近晚唐者,『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之类。」(91)又云:「杜《题桃树》等篇,往往不可解,然人多知之,不足误后生。惟中有太板者,如『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之类;有太凡者,『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之类。若以其易而学之,为患斯大,不得不拈出也。」(92)冯时可《雨航杂录》认为杜甫诗歌言语还稍欠雅致,说:「(司马)迁有繁词,(杜)甫有累句,不害其为大家。迁剪其繁则经矣,甫加以穆则雅矣。」许学夷也曾指摘杜诗累句,并论宋人学杜之弊:
如「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小年能缀文」、「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等句,未可为法。至「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闻道南行市骏马,不限匹数军中须」、「麟角凤嘴世莫识,煎胶续弦奇自见」,则断乎为累语矣。今人于工者既不能晓,于拙者又不敢言,乌在其能读杜也?后梅圣俞、黄鲁直太半学杜累句,可谓嗜痂之癖。(93)
就连他目为唐人七律第一的《登高》,也遗憾「但第七句即杜体亦不免为累句」。(94)这里的批评主要还是著眼于对后生的影响,不是对杜诗的绝对否定。而另一处就出现了对杜甫诗歌语言的绝对批评:「唐人诗惟杜甫最难学,而亦最难选。子美律诗,五言多晦语、僻语,七言多稚语、累语,今例以子美之诗而不敢议,又或于晦、僻、稚、累者反多录之,则诗道之大厄也。」(95)他说晦、僻者不能尽摘,而于稚、累者略举了二十几句:
如「西望瑶池降王母」、「柴门不正逐江开」、「三顾频烦天下计」、「风飘律吕相和切」、「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等句,皆稚语也。如「艰难苦恨繁霜鬓」、「昼漏稀闻高阁报」、「恒饥稚子色凄凉」、「志决身歼军务劳」、「宠光蕙叶与多碧」、「太向交游万事慵」、「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不为困穷宁有此,祗缘恐惧转须亲」等句,皆累语也。
许氏所举的诗例,固然多与其他批评家的意见重合,但其中不乏历来传诵的名句,以今天的眼光看,他的批评恐怕未必都能得到认可,褒贬之间足见古今人们的趣味存在很大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