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指扯着线端，银牙一咬便挣断了线头，剪去余线，抹平针脚，把两件才绣好的贴身寝衣分别叠好——一件自是给王爷的，另一件当然就归昌兴了。这孩子在岁月滋抚中已似后院竹节越拔越高，虽是少年，也早已超过我的身量，若并立着，倒要抬头望他才行。几案另一头垒着一摞书，底下几本原是爷搁着的，话里话外也有叫我读读的意思，可我自知天资愚钝，也懒得花那心思在这头，便随它去。终归是做不得解语花了，这米大的字一灌进脑中，竟个个成了斗大，不两行便塞得人脑瓜子生疼，罢啦，就叫爷去跟嫡福晋畅谈些个吧。上头那两本俗艳的话本倒是有些意思的，只是上不得台面，这两日身子乏懒，爷不常来，也怠慢了收拾，就那么大剌剌搁着，没料到今儿昌兴来请安，脚已迈入门槛，忙把做女工的笸箩往上一盖，这才站起身来】
今儿怎么过来了？这几日看你学得刻苦，本想叫你不必来请安了。

【日前上了折子，请圣人恩准入兵部历练，今日便得允准，想起从今往后，我同王父不单为父子，仍是同殿为臣，且又有叩德氏从旁辅佐，能得御前效力，实是荣幸。】
【母亲为女眷，我二人纵然为至亲母子，却男大避母，无我少时同母亲那般亲昵，却母子情份未减，母亲膝下仅我一子，王父嫡福晋入府这些年来，诞下一双儿女，王父自此得了嫡子，待我兄弟二人明面上一般无二，我却仍是担忧，挑了帘迈进。】
晨昏定省，儿子哪能忘记呢，您这是又替父王裁剪新衣裳了？还有儿子的，母亲，真是辛苦您了

【眼波在昌兴脸上一停，面上笑盈盈的，应着他的话】
不过是绣两件寝衣，这有什么辛苦的，比起往日……【话要出口，却停了下来，想想还是谨言些好，又何必叫昌兴知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比起娘小时候，现在过的可算是神仙日子了。
【热茶分两盏，新来的谷雨茶，清香扑鼻，与他分饮】
如今我的昌兴已是入仕历练的好男儿了，又这么贴心，看哪个敢说为娘福气不好。
【只是打他还小就挂在嘴上说的要添个弟弟妹妹的事，总是没圆，多少算个遗憾。】

【这些年来，我再非昔日懵懂小儿，也知就在这王邸中，看似每日里一派祥和，实则无不透着勾心斗角，我身为长子，虽为庶孽，到底是王父血脉，但母亲不同，她方才的欲言又止，我明白，母亲不愿让我知晓过往种种，她出身汉军旗，比不得叩德氏是圣人赐婚王父，又出自高门，我唯恐母亲受了委屈，寻了处地儿落座，四周环顾一眼】
您生我时受了苦楚，这都是儿子该做的，父王近些日子都不曾来您这留宿吗？还是都去了那边，儿子听说父王替二弟聘了先生，除每日上书房外，下了学再由先生授业，父王还真是将二弟看得重些

【府中原只有昌兴一个时，哄也好哄，劝也好劝，如今多了一双弟妹，虽有亲缘，却不同母，昌兴的忧烦眼见着就涨了些。有时我想着这样也好，免得他个性骄纵自矜，可到底是自己腹中所出，母子连心，他烦了，我心里也平不下去。只是于情于理，我也不该有些什么怨言，王爷待我已是极好的了。】
你父王也正是因为念着我生养你吃过的苦，才疼着我们母子啊，他待你哪里不如旁人了，可不许瞎说。
【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仍如小时候般安抚】
你往常没这样的心思，是不是哪个下人同你嚼舌根了？

【怨不得人常说，知子莫若母，我心里头这点小心思不曾明言，但母亲一眼看穿，只是，我不再像儿时那般好哄，只需母亲宽慰几句，便将烦恼抛诸脑后，岁数大了，心思活泛了，曾经央着希望添了弟妹，如今，再无半点心思生出。】
那是先前父王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可如今父王早已有了嫡子，等再过几年，鹤与就会成为王世子了，母亲，倒那时，这偌大王府里，还会有你我母子容身之处吗？

你若真信了这样的说辞，与你父王、弟妹间生了罅隙，那才是如坠深渊，万劫不复。
【先把严重的话说在前头，神色很是凝重的样子，一心叫他要认真把我的话听进去】
咱且不说远的，你父王的兄弟不可谓不少吧，这紫禁城里，却也不乏一个容身的王府，你的兄弟还能比他的兄弟多？昌兴，额娘虽读书不多，却也知礼，从来只盼你上孝下悌，平安康健。眼下，咱们府中，王爷知冷暖，福晋明轻重，皆不是难相处的苛刻人，你也该信额娘识人的眼光。只要你我安守本分，岂会没有容身之处？
【咬住了“本分”二字，心知以昌兴的心气，他会心生不忿，可计之深远，也只能这么说】
不管怎么样，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也只对该防之人。今儿你是在王府这个大家，往后还要成个自己的小家，家不论大小，都得记住一句话，家和万事兴。

不是儿子信了这些说辞，而是儿子也读史，莫说是宗室，就算宅院里尚还为几顷良田，几座宅子挣得死去活来，昌兴明白母亲全是为了儿子，得，儿子往后再不提了，免得您担忧
【母亲愿意就此平安顺遂安度余生，都是因王父尚在，但若干年后，王父不豫，到那时光景，叩德氏为太福晋，我尚需遵她声额娘，就如同母亲为我计，叩德氏自替她亲子筹谋将来，母亲欲劝诫我，但她哪里知道历来为了名分，权欲，兄弟成仇，夫妻反目，比比皆是，不再同母亲此事上纠缠，瞥见桌上那本话册，随手一指】
母亲，那是本什么，让昌兴也瞅瞅？

乖儿，你的心思，额娘又岂会不明白，只是日月之辉不在一日之明暗，成败谋略也从来并非一日之计算，你有居安思危的心态，额娘很开心，对明日之忧虑也减去不少，只是有些事呢，你想早了、想多了，只会是自寻烦恼。你同额娘说这些，额娘不担忧，若你真像这样不同额娘说了，那额娘才着恼呢！
【虽是这么说着，神色里却只有柔和淡笑，夫君也好，儿子也罢，固然是我命之所附，我却也明白，拴是拴不紧的，该放的时候还是得放松些。他谈兴渐落，便遂他意不再缠问，只是眼见他问起那本书来，倒在我脸上激起两分涟漪，眉峰且聚，不自然道】
这可不是你该看的，额娘是要等你阿玛回来问他的呢。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而如醍醐灌顶，明白为何王父待母亲向来体贴，更常在我面前赞赏，母亲将我教的好，母亲她识大体，知进退，不同于寻常深宅妇人，枕侧旁能得这般女子，谁能不心生怜爱，愈是如此，愈想探究母亲过往】
娘，那您未出阁前，也当是出自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吧，怨不得父王他钟意你
【见母亲神色有异，再瞥眼那本花册，只略加咂摸，就知这是为何了，我也正是血气方刚年岁，当下不点破，同母亲更像心照不宣，翻过这篇儿不提】
那也成，母亲，儿子今儿个来，实则是真有一桩喜事，儿子喜欢了一位格格，出自叩德府上，想来听听您的意思

都不是，额娘出身不好，小时候不告诉你，是怕你心性未定，想偏了，现如今昌兴已是个有主意有骨气的好男儿，告诉你也无妨。额娘很小时便进宫做奴才伺候人，是你阿玛将我带出宫来，又顶着非议照拂我，免我再受伺候人的委屈困苦，所以额娘这么感念你阿玛的心意。
【定定看他一眼，才又笑着悠道】
紫禁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现下就是同你说也是枉然。额娘在里头待了十余年，这人性如何、人生又如何，不说通达二字，却也比寻常人看得明白。有时，人常为一檐朝阳拼力溅血，便忘了周遭的一切，额娘不希望你太过执念，须知人活一世，有人与你相知、相伴，赏得日出，也赏得日落，就是最大的福气，所以你要是有了这样的枕边人，额娘会比谁都高兴。你同我说说，这位小格格秉性如何，你二人又是如何相识？

【少时曾疑过母亲出身，但到底不曾往深处去想，今日自母亲口中道出，倒也坐实母亲本出身玉阙，只是身份不高，但到底是生身之母，我从不因母亲出身而自怨自艾，生出怨愤不孝心思来，在我看来，母亲孕我不易，且为了诞下我，受了不少苦楚，更是视我为宝，尽心养育，待我用尽爱慈母之情，而我孺慕之情未曾改，亦如儿时依赖，乃至于眷恋着母亲。】
母亲在昌兴心中，是顶好的，任谁也抵不过！
【至于叩德氏，更是咧嘴一笑】
这位小格格是昌兴师父叩德氏内侄，她父母俱在伊犁戍边，她阿玛在她尚在襁褓时便托付给师父代为抚育，实则是在姑母府上长成，她温婉贤淑，又善解人意，儿子觉得她是极好的！

有你这句话，额娘便心满意足了。
【茶续到第二泡，仍觉谈兴未尽，见昌兴提起那小格格时眼神中闪着光，不由得打趣道】
哟，先前还拈酸说父王疼嫡福晋家的孩子，额娘还担心你同叩德家的处僵了，谁曾想你竟看上的是他家的小格格。
【停了停，才又笑道】
你很明白额娘的心思，娶妻娶贤，你让额娘很放心。那你准备何时上门提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