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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科普】杜澤遜《文獻學概要》「辨偽」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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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僞書的價値
僞書曾為科學硏究造成極大的混亂,但是一旦确定了眞正産生的時代,又可以發揮其應有的作用,為科學硏究提供多方面的幫助。就各門學科而言,可以發現僞書有多種價値。
1.僞書的史料價値
僞書和僞事不是一回事。眞書中可能有僞史料,而僞書中又可能蘊藏眞史料。《孔子家語》一般認為是王肅僞造,但《四庫提要》認為:「其流傳已久,且遺聞佚事往往多見於其中,故自唐以來知其僞而不能廢也。」《十六國春秋》一百卷,舊題魏崔鴻撰。《四庫提要》指出:「鴻作《十六國春秋》一百二卷,見《魏書》本傳……《崇文總目》始佚其名,晁、陳諸家書目亦皆不載,是亡於北宋也。萬曆以後,此本忽出,莫知其所自來。」驗之《魏書》鴻子子元奏書及《史通·表曆》所稱述,非崔鴻原書,實乃明代「嘉興屠喬孫、項琳之僞本」。但《四庫提要》同時肯定了該書的價値:「其文皆聯綴古書,非由杜撰。考十六國之事者,固宜以是編為總彙焉。」又唐馮贄《雲仙散錄》被認為是僞書,但其中記唐玄奘用回鋒紙印普賢像事,是我國印刷史上重要的史料,而且經屈萬里、昌彼得《圖書版本學要略》考證,其事是可信的。
2.僞書的文學價値
中國小説向列九流之外,不受重視,所以託名流傳者較多。《海內十洲記》託名漢東方朔撰,《四庫提要》判為六朝作品,但同時指出:「自《隋志》已著於錄。李善注張衡《南都賦》、宋玉《風賦》、鮑照《舞鶴賦》、張衡《思玄賦》、曹植《洛神賦》、郭璞《遊仙詩》第一首、第七首、江淹《擬郭璞遊仙詩》、夏侯玄《東方朔畫贊》、陸倕《新刻漏銘》幷引其文為證。足見其詞條豐蔚,有助文章。……唐人詞賦,引用尤多。」又《漢武洞冥記》,舊題後漢郭憲撰,《四庫提要》云:「此書所載,皆怪誕不根之談,未必眞出憲手。又詞句縟艷,亦迥異東京。或六朝人依託為之。」但同時強調:「然所言影娥池事,唐上官儀用以入詩,時稱博洽。後代文人詞賦,引用尤多。蓋以字句姸華,足供采摭。至今不廢,良以是耳。」此類小説還有託名東方朔的《神異經》、託名班固的《漢武故事》《漢武帝內傳》等。它們的價値不僅在於「詞條豐蔚」「字句姸華」,足供采摭,增廣見聞。它們是六朝小説的有機組成部分,對唐傳奇及後代小説有著深遠的影響。它們在小説史上的地位絶不會因為它們是僞書而受到削弱。小説如此,其他文學著作也如此。《後山詩話》一卷,舊題陳師道撰。陸遊《老學庵筆記》已認為「必非師道所撰」。《四庫提要》云:「今考其中於蘇軾、黃庭堅、秦觀俱有不滿之詞,殊不類師道語。且謂蘇軾詞如教坊雷大使舞,極天下之工,而終非本色。案:蔡絛《鐵圍山叢談》稱雷萬慶宣和中以善舞隸教坊。軾卒於建中靖國元年六月,師道亦卒於是年十一月,安能預知宣和中有雷大使借為譬況?其出於依託,不問可知矣。」但《四庫提要》同時肯定:「然其謂詩文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又謂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摶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持論間有可取。其解杜甫《同谷歌》之『黃獨』、《百舌詩》之『讒人』,解韋應物詩之『新橘三百』,駁蘇軾《戲馬臺詩》之『玉鈎』『白鶴』,亦間有考證。」在考定《後山詩話》為僞書的同時,肯定了它在文學批評方面的成就。
3.僞書的語言價値
現存《十三經注疏》中的《尙書正義》是漢孔安國注、唐孔穎達疏。孔注是假的,世稱「僞孔傳」。但《四庫提要》指出:「梅賾之時,去古未遠,其傳實據王肅之注而附益以舊訓。故《釋文》稱『王肅亦注今文,所解大與古文相類,或肅私見孔傳而秘之乎』。此雖以末為本,未免倒置,亦足見其根據古義,非盡無稽矣。」至於孔穎達疏,雖取僞古文、僞孔傳,但仍有價値,《四庫提要》指出:「名物訓詁,究賴之以有考,亦何可輕也。」又《神異經》,舊題漢東方朔撰,實出六朝人之手。《四庫提要》指出:「考《廣韻》四十一漾收㺊字,《説文》《玉篇》皆所不載,注稱『獸,似獅子』,實本此經『北方有獸焉,其狀如獅子,名曰㺊』之文。則小學家已相援據,不但文人詞藻轉相采摭已也。」這是語言史料價値。即使僞書本身,一旦确定其時代,也是那个時代語言的標本,對漢語史硏究也是很有價値的。
4.僞書的思想價値
僞書在思想史上也有不容忽視的價値。如《子華子》,《直齋書錄解題》認為「亦有可觀者」。《四庫提要》則更詳細地指出:「商榷治道,大旨皆不詭於聖賢。其論黃帝鑄鼎一條,以為『古人之寓言』,足證方士之謬。其論唐堯土階一條,謂聖人不徒貴儉,而貴有禮,尤足砭墨家之偏。」又如《關尹子》,《四庫提要》指出:「其書雖出於依託,而核其詞旨,固遠出《天隱》《無能》諸子上,不可廢也。」還有《列子》一書,也是晉人僞撰,但其中一方面采集了大量先秦寓言故事,另一方面也是我們硏究魏晉思想的資料,尤其是《力命》和《楊朱》二篇,「是玄學清談和放蕩縱欲的曲折反映」,「無妨把它們作為兩晉風俗史和思想史的資料來看待」(楊伯峻《列子集釋·前言》)。可見,僞書在思想史上的價値是不容忽視的。
5.僞書的其他價値
除了以上四方面外,還有不少方面不容忽視。例如《畫山水賦》及所附《筆法記》,舊題唐荆浩撰,《四庫提要》斷為僞書,但同時指出「其論亦頗有可采者」,可以「備畫家一説」。這是僞書的藝術價値。再如《銀海精微》,託名孫思邈撰,《四庫提要》認為:「其辨析諸證頗為明析。其法補瀉兼施,寒温互用,亦無偏主一格之弊。方技之家率多依託,但求其術之可用,無庸核其書之必眞。……此書療目之方較為可取,則亦就書論書而已。」這是僞書的醫學價値。由此可見,僞書有著多方面的功用,我們不應因某書是僞書而忽視了它的價値。


IP属地:四川16楼2022-04-22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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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明刊《福壽全書》辨僞
    《福壽全書》六卷,題「雲間陳眉公輯」,明刻本,半頁八行,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單邊。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復旦大學、南京圖書館、浙江圖書館等亦有藏本。《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徵求意見稿著錄(按:《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子部第713頁同),《四庫全書總目》入「存目」,均作明陳繼儒撰。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明華亭(今松江,別稱「雲間」)人,諸生,年甫二十,隱居昆山,杜門著述,工詩文、書畫,喜藏書刻書,當時刊行書籍求陳繼儒作序者很多。陳繼儒生於嘉靖三十七年,卒於崇禎十二年,年八十餘。
    科學院本《福壽全書》,自《惜福》至《冥果》凡二十篇,析為六卷。余讀至再,見其漏洞百出,不可究詰。卷首鹿城友生顧錫疇《福壽全書序》稱「陳子所輯《福壽全書》成,亟示余」,顯以此書為陳繼儒作。但又稱「陳子視事南庾,蘿扒槪量,日不暇給」。陳繼儒一生未嘗為官,何來「視事南庾」?序又稱「余以甲子之役得陳子,已知其有安治天下之材。今其夙夜秉塞又若此,然則陳子之壯猷伊始」云云。陳繼儒為諸生,何嘗中舉?「甲子」,一為嘉靖四十三年,繼儒方七歲,一為天啓四年,則已六十七歲。七歲自無中舉之可能,若六十七歲又何談「壯猷伊始」?再讀「年社弟許豸」《福壽全書序》,此序行書上版,共三頁,其第二頁稱:「同年鄭漢奉氏腹笥行秘,文譽夙脛四方。辛未夏初,余兩人寓於燕之莆寺。」旣為陳繼儒《福壽全書》作序,何來同年鄭漢奉?「辛未」一為隆慶五年,陳繼儒十三歲,一為崇禎四年,則已七十三歲,均無可能。許序又稱鄭漢奉「寄余《昨非庵日纂》二十卷,遠函徵序」,全序均言《昨非庵日纂》事,與《福壽全書》及陳繼儒杳不相干。再看正文二十篇,每篇有小序,序末署「雲間陳繼儒識」。但《頤眞》《坦遊》《方便》三篇一反常規,篇首無小序。又各篇小序大都無篇次,但《內省》篇小序末有「《內省》第十三」字樣,而《內省》事實上是第二篇。《敦本》篇小序末有「纂《敦本》第四」字樣,而《敦本》事實上為第五篇。此類自相矛盾之處均極明顯,無法從《福壽全書》自身得到解釋。
    從《福壽全書》許豸序提供的綫索,我們不能不找來《昨非庵日纂》查閲一下。二書對讀,始悟《福壽全書》實為剽竊《昨非庵日纂》初集二十卷加以竄亂、改題幷翻刻而成。
    《昨非庵日纂》二十卷《二集》二十卷《三集》二十卷,明鄭瑄撰。鄭瑄,字漢奉,閩縣人,明崇禎四年進士,官至應天巡撫。此書三集六十卷,明崇禎刻本,半頁八行,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單邊。版式行款及圈點字體均與《福壽全書》同。唯《昨非庵日纂》版心上有「昨非庵纂」四字,《福壽全書》版心相應位置作空白。《昨非庵日纂》崇禎刻本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及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京圖書館等均有之。道光間有重刻本,民國間上海進步書局《筆記小説大觀》石印本流傳更廣。
    今就科學院藏崇禎本對讀,可知《昨非庵日纂》初集二十篇篇名及內容與《福壽全書》全同。卷首許豸序實為《昨非庵日纂》作,《福壽全書》全襲之,僅將題目改為《福壽全書序》,序中稱「鄭漢奉」、稱「《昨非庵日纂》」等,均照用不改。因此序為行書上版,《福壽全書》照翻,仍為行書。《福壽全書》卷首顧錫疇序也應是《昨非庵日纂》顧序之改寫。《昨非庵日纂二集》有顧錫疇序云「鄭漢奉《昨非庵前集》余旣序之行世」,可證前集确有顧序,科學院本無,當是缺佚。《福壽全書》顧序所謂「視事南庾」「壯猷伊始」等等,均與鄭瑄合。作僞者僅改「鄭子」為「陳子」而已。不知鄭瑄、陳繼儒年輩旣殊,出處迥異,事迹根本不符。
    《福壽全書》的僞造者把《昨非庵日纂》二十篇的次序完全打亂。同時又將二十篇編為六卷,《昨非庵日纂》本來是篇為一卷,共二十卷。二書篇卷次第開列如下:
    《昨非庵日纂》初集:宦澤一、冰操二、種德三、敦本四、詒謀五、坦遊六、頤眞七、靜觀八、惜福九、汪度十、廣慈十一、口德十二、內省十三、守雌十四、解紛十五、悔過十六、方便十七、徑地十八、韜穎十九、冥果二十。
    《福壽全書》:一卷惜福、內省、宦澤、解紛;二卷敦本、冰操、守雌;三卷靜觀、口德、徑地;四卷廣慈、悔過、汪度;五卷種德、頤眞、坦遊;六卷韜穎、詒謀、方便、冥果。其中「韜穎」誤作「縚穎」。
    篇次分卷打亂之後,各篇第一行原題「昨非庵日纂宦澤卷之一」之類標題和卷次就相應取消,改為「福壽全書」四字標題,不再標卷次和篇名,篇名僅在版心顯示。二十篇均有「福壽全書」標題,而且二十篇頁碼完全沿用《昨非庵日纂》之舊,因此六卷之分從正文中幷未顯示出來,只是卷首增編一个總目錄標識一下而已。
    《昨非庵日纂》原二十篇均有小序,序末標明「纂《宦澤》第一」之類篇次,頗倣《太史公自序》。《福壽全書》旣已打亂次序,不得不將表示篇次一句删去。但删削不凈,畱下馬腳。「《內省》第十三」「纂《敦本》第四」「纂《靜觀》第八」三處即屬漏删,其篇次自然均與《福壽全書》新改篇次不符。
    《昨非庵日纂》二十篇均有小序,而《福壽全書》之《頤眞》《坦遊》《方便》三篇皆無。細核兩書,可知這三篇均缺第一第二兩頁,作僞者改第三頁為第一頁,幷删去前幾行文字,加上「福壽全書」「雲間陳眉公輯」「鹿城顧錫疇定」「諸子同閲」「織簾居梓」等幾行文字。第四頁版心頁碼則改為「二至四」,以與第五頁接。給人以不缺頁的感覺。其餘缺頁同樣用改頁碼的方式加以掩蓋。如《冥果》缺十一、十二兩頁,於是第十頁頁碼改為「十至十二」,事實上內容根本不能銜接。
    《昨非庵日纂》各篇小序末原有落款「昨非庵居士鄭瑄識」。《福壽全書》則改為「雲間陳繼儒識」。卷首《凡例》末原有「古閩鄭瑄漢奉甫謹識」一行,《福壽全書》删去。題目《日纂凡例》則改為《福壽凡例》。
    從以上種種痕迹看,是《福壽全書》剽襲《昨非庵日纂》初集無疑,作僞完全出於有意,作僞手段拙劣,作僞者當是書坊「織簾居」。陳繼儒自是作僞者所假託。《福壽全書》屬於僞書當無疑義。以上兩書同時入《四庫全書總目》子部雜家類存目,前後相隔僅五種書,館臣竟未察覺《福壽全書》與《昨非庵日纂》雷同,蓋提要不出一手,故偶失照應。
    (原載《文獻》1996年第3期)


    IP属地:四川17楼2022-04-22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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