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嘉瞻小婵共听完僧徒祝祷，愿昭灵贶。事毕，我仍有太多疑畏。再去寻时，那毳客抬了抬清癯的指骨，将那玉柄麈尾横扫，我便知，是不可说的意味。】
【纵离了刹寺，膺间仍有如有浮沤，沈溺于一些缥缈的。妙峰山是很好的去处，极目数里，绿树阴浓，不觉放宽轻步慢履。太静谧，原是与姹女良久无言。在我明了到此时，赶忙擎出一点笑靥，毋消太多，多也显虚。因我有她的偏幸，温软又自得地漫步其中。流眄去，顺势问她。】小婵最喜欢什么树？
【这世间我自认爱花太俗，不过若如濂溪先生那般，能作洋洒名篇便两说。恋花的多，分目于草、木、果的究竟是少。】

【阿追在雅舍中与我相延，此或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灵犀相通，我如是想。是鞋履满不在意地漫行，我并不那样十分在乎去处。晨间的洒扫已毕，故哪片枝叶恰好零落时，飘飘然便落至我肩梢，教我探手取得，轻而易举。】
阿追。【恰于此际闻听她的问询，如悄阒中传来的一声啼鸣，我笑纳这样的娇软，续问道，】你知这是什么树么？
【葱白的指捏在树叶的茎脉，好令这一片亭亭支起身姿，半透着滤过晴光，于她看来，恰缀饰在小蝉含笑的眉尾与眼梢。】

【小婵未答我言，只得睇回她。沉滞的熹暾自云翳与叶隙间倾泄，涣散了，又浮飘地落在她掌心。关乎那柔软的答案，我很笃定。】
是梧桐。我堂下便有一株。
【李后主喟其寂寞，白乐天感其离殇。而我爱，是大雅中「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之桐，可制琴瑟。骚客了了拈毫弄管，造出令人目眩的雕文妙技。许是大马金刀的将门血脉不伏小覷，她并非善感的姹女，但在品读这一句，她的耳廓绯红，极薄嫩的眼睑如蝶的扑动。】
【轻俏赓添。】古语道，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我最喜欢。

【虽说小婵的落处唤作松庐，里头可确然是半棵青松也无的，藤仙将竹木架据作几有，在小庭院里恣意享用嘉瞻小婵的偏睐，将紫缨与翠叶作为它最最诚挚的馈赠——是以我想它生也有灵，总教人欢喜。】
【有风在我二人间，无甚凭依地飘飘荡荡，将这片翠叶捎去，】唔，阿追喜欢梧桐，我记下了。
【非是因「柯叶相幡，与风飘飓，高或参天」，赞之独生高雅，亦非是因「桐梓桧柏，皆就行列」赞之丛生掩映。她言中的梧与桐肖古籍中的凤与凰，或许、大抵——大抵乌苏阿追也期凤凰来，于此一事上很是重视罢。】
那么你猜一猜，【目光虚虚地逡视，桐叶坠处业已不可追，】我喜欢甚么树？

【莹润浓云恰挡碧穹，她昂起头，没看小径上是否怪石嶙峋，就让风推着走，没点淑媛样子。不过，容她为自己辩解一句，这是观察。观察叶子挤着叶子，观察候鸟将振翅离巢，观察风是从西向东又或是自北朝南。对于这般年岁的娇客，多的是伤春悲秋、强说愁的情绪，大可以搜罗一箩筐。】
我猜不到。【被她的问，稍回神些。偏腮，眄向她鬓边的珠钗。】但我想到了关山樱，不知道为什么，很莫名的。春是粉花压枝，秋又似银杏风骨，季季好看。还有——我很爱吃樱桃。
【两丸澄澈的乌珠一转，俏皮地。】我们为什么不为此做一曲？樱桃之歌！若是在京中盛行，卖樱桃的商贩可得多谢我。

【阿追的答总是如此，时而令人觉着情理之中，时而又蹦出些意料之外的字句，更肖似夏日里的一场雨，突如其来地落，又自顾自地停。】
【但显然，待得她答着答着，便不再在意嘉瞻小婵究竟喜欢甚么树了，】阿追。
【这是十分无可奈何地，肖叹般的一句，唇际无依无凭地悬起一丝莞尔，我重又看向她，】曲好办，可词呢？【轻飘飘一探手，】我可不擅长这个呀。
还是说，我们只管向樱桃哼曲子便是？【这便是更浅显不过的促狭了，存心揶揄，话音的尾调都说得弯弯绕。】

【「天马行空」在阿追这，是个十足的褒词。危坐于蕉园女学，抑或是日复日诵读庭训，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女傅讳莫如深，可从不谈及因果。阿追想高呼，四德克备空泛，和善淑婉无聊。她没有。】
【那就逃到明月岛。大有广轮春山与一重重碧空如洗、一簇簇新绿如潮，来闻她无厘头的戏言。】
那便要看受众，若是卖樱桃的农家，只求朗朗上口就好。周敦颐之爱莲是高攀不上，可郑板桥之咏雪，倒是不难。再不成，诗社中集思广益，总是编得出的。
【略屈膝，拾起青袂旁一片叶中的「半老徐娘」者，蓦地抬首。】小婵，你还是没说你最喜欢什么树哎！

【一条河流在无歇地往它的去处奔流时，我是不会有心刻意拦阻它，再问询它的去处的——万事万物生而有自己的缘法，哪里又是嘉瞻小婵的寥寥几句，便能更变的呢？】
【于是笑嗔两句，】阿追，这便是你偏心了，凭甚农家只求朗朗上口？若是也有读过书的人家，这可不就是将别人小瞧了么？不成不成。
【煞是语重心长般地，将她一段皓雪的腕牵起，轻飘飘掂在手中，】依我看，我们还是——【却一滞，】嗯？
【继而是失笑了，哪有奔流不歇的溪河，又自己回过头来的？】我其实不太喜欢树，我喜欢花儿，没想到吧。

【不再拾叶，纤身甫起，便闻小嘉瞻后语。灵台中倏忽响起昨日在梨园里看的一出大戏，他呼嚎着“冤枉啊冤枉，县令老爷还请明察秋毫、还我清白啊”。这不入流的本事她瞧过一遍便见之不忘，比甚么唐诗宋词有韵多了，故而也掐着嗓子。】
冤枉啊冤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呢——【耸肩高呼起来。】既是为了卖樱桃，自是要怎的脍炙人口怎的来了，农家将钱袋塞满，任凭他是李太白再世也不好置喙的。
【我手中这张叶最好，虽半青染黄，却叶脉深、叶缘平整，正有手心那么大，夹在书中不错。小婵将我挽起，便顺着将之递与那爱俏者，擎出粲然的笑，又是信口。】
想到了呀——关山樱，有花也有树，我俩都喜欢，改日去赏？

【阿追的神思里定栖着名动京洲的妙伶，否则这样的本事她怎能张口就来？须臾间我先是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愣怔，稍待片刻，便作闲暇抱臂仪态，且观她将这出戏原原本本地唱完，自然而然地，成她口中将她冤枉的青天。】
好罢，你说得没错，任是李太白也要酒钱的。
【捻一痕秀叶入手，嘉瞻小婵将眉梢轻扬，不追她当真晓得，还是话到了嘴边信口一言，步履又只管往前了，】好，改日便去，今日么——
【且谱一出曲子再还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