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

地牢的深处关押了一位重犯，为敌国鲜有败绩的大将迟沐。长得玉树临风，在夏国名声却狼藉。
如今这位声名狼藉的迟沐终于落网，夏国上下无不称快。
夜深，狱卒并不得休息——他们忙着审迟沐。猜着这大概是块硬骨头，他们不敢怠慢。
捯饬刑具的声音和火燃烧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配合起来有股奇异的和谐感。迟沐一身单衣被绑在刑架上，仍有闲心打量着即将要用在他身上的刑具。
他甚至若有其事地想：早闻夏翊两国民风民俗有所不同，原来在刑具方面也有体验。各式各样的刑具，有些他甚至看不出用来干什么。
“嗖——”是鞭子的破空声。用刑从最轻的开始，这各国倒是大同小异。
吓唬了下牢犯，狱卒道：“主审还没到，咱先热个身，解了私愤。”
迟沐知道他在说啥。当初战场上他对待敌人毫不留情，现在报应来了。
其实并不怕的，只要这群人给他留条命在，他就能按计划行事。至于这些人大概只会给他留口气、过程中他又要忍受多少痛苦，他是不在乎的。
熬一熬就过去了。并不是没熬过。
铺天盖地的鞭子砸下来。迟沐轻咬住口中软肉，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啪！”“啪！”
……
疼痛也是铺天盖地的，他眼前有些发昏，耳边听见的只有不停的破空声和抽打声。抽打的还是自己的肉体。
“啪！”
……
伤口重叠，血液流出。他面色渐白，血色渐褪。
他索性闭上了眼，在加剧的疼痛和骇人的鞭打声中抽空想：这还只是鞭子呢。
接下来要被关几天，又要上什么样的刑，他都还不清楚。
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素质。
还能挺很久。
“啪！”“啪！”“啪！”
……
那就够了
……
在他快失血过多晕过去时，鞭子似乎停了。他懒得抬眼皮，就听见对面那个下狠手的狱卒朝另一个方向道：“孔军师。”
饶是要晕了，他的意识也被这三个字骤然唤醒。但也只是一瞬他就平静下来。原先只是懒得抬眼，这会直接闭目养神。
所以迟沐也没看见那位孔军师的目光久久落在自己身上，但听见了她的话：“怎么我还没到就用刑了？”
清冷得如雨一样。迟沐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在四月细雨中，如今再听脑海里依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比喻。
狱卒自然不能把那句“热个身”跟孔若生讲，但答案很明显——他这种人，在翊国是英雄，在夏国不是人人皆欲辱之虐之诛之？
孔若生并未就着这个点施难，向他伸手：“鞭子给我。”
“……”狱卒没敢多想，双手将那根染血的鞭子奉上，心说孔军师看着弱柳扶风的还会动手？”

孔若生接过，走向刑具上的那人。他浑身是被抽破的带血鞭痕，看起来很可怜。
孔若生用鞭柄尾抵住他下巴，顺势抬起他的脸。
额前细密冷汗，几缕发丝粘在上边。目光尚有些涣散，面白如雪，唇上却红。
盯了几秒，迟沐却忽然笑了，唇齿染血。很显然身为阶下囚的处境和刚才那几十鞭子并没有盖灭他嚣张的气焰，给他点时间缓缓他依然能从半昏的状态中清醒。
甚至挑衅：“一个军师审我？”他眼神向下瞟了眼抵在他下巴上的刑具，又重新把视线转回若生脸上：“想动手？会甩鞭子吗？”
在狱卒的眼里，他这番挑衅言语极其愚蠢——都落到这种地步了还不知求个饶说句情，这不是把自己赶着往死路上逼吗？
孔军师并不生气，她也轻笑：“不会。”
“但捅你几刀还是容易的。”
两人皆是笑，像结识多年的朋友重逢时说的玩笑话。孔若生摞下鞭子，与狱卒道：“放他下来”
“……敢问军师，是送回牢房还是架到别处审？”狱卒并不明白，此处已是主庭，刑具刑架都摆好，何必多事迁处。
“送到地牢外马车上。”孔若生声音清冷，“我已向圣上请示，从此罪犯迟沐归我孔府审，圣上已经批准。”
狱卒瞠目结舌，不敢多问只能应下。心里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难怪孔军师今日晚来，大概就是因为在“批准”一事上耽搁。一个时辰前迟沐才被押到这里，现在孔军师就把人捞走。动作真快。
不愧是凭机敏过人的孔军师。

蹲

快更

迟沐还没想过死在异国他乡和逃回去以外的第三种结局。
半路上他精神放松，终于晕了过去。睡梦中仍存了颗警戒心，但与在牢中时终究不同。不管怎么说，落在若生手里，比落在那些人手里好多了。
那些人就当他是个能被套出消息的物什，或者一个平愤的工具。
若生不一样，若生把他当做一个相识四年的活生生的人。她也许在心里边比谁都想杀了他，但最终不会杀他。甚至不允许别人杀他。
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心里，他都对若生知己知彼。
再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不错的屋内，身上伤口做了处理。但他最在意的是手上那副镣铐。
微晃晃，手上哗啦啦的响。
迟沐坐着，自嘲一笑。若生舍不得杀他，不代表舍不得对他做其它事。他依然是个囚徒。
他下床，四下环顾绕到门前，果然看到镇守的侍卫。他估量了下伤势，打算过几日伤好得大半了再逃。
地牢中守卫重重，在孔府里躲过第一重攻击就可翻墙而出，获得自由身的可能大增。但这也有个弊端——他获得翊国消息的渠道断了。

好看

好牛，剧情太有趣了，蹲蹲更新。

“这就是你说的审？”若生来送饭时，迟沐掂掂手上的铁链，似笑非笑地说。
若生知道他在调侃她在牢里说的话。
“按翊国的法令，欺君诛九族啊孔军师。”
她搁下托盘，淡淡应答：“那是你们翊国的法令，大夏的惩处轻点。”
“有多轻？”迟沐很好奇，要多轻的惩处才能让一向守己的孔若生为了保他犯下大罪。
“只需杀我一人，不会牵连别人。”
“……”
迟沐一时无言。
“但我惜命，所以你也应该惜命，老实交代我能给你个痛快。”孔若生布了两双筷，“过来。”
迟沐腹中空空，大咧咧地坐到她对面：“你想要我交代什么？”
“你知道的。”
暗探名单，信息渠道，藏匿地点。有什么说什么，迟沐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想逗她。
若生没有和他玩的心思，她边动筷边说：“你交代了，我会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翊国你回不去，我可以把你留在这座府邸。”
她认真地劝降：“从此做个闲散公子，不理庙堂不理江湖。”
若生清楚迟沐不会轻易投敌，但她也清楚迟沐的向往。她抬眼盯着迟沐：“很自由。”
言罢，她想在迟沐脸上找到一些动容。但她失望了。迟沐只是在大咧咧地吃菜，脸上看不出变化。
迟沐并没有让若生等太久。待他稍缓腹中饥饿，他含笑看向若生：“就这么几句话？”
“长篇大论对你没用。”若生掩了失望，恢复淡然的神情。
迟沐点点头以示赞同，继续吃菜。
若生皱眉：“你不怕有毒？”至始至终她都只动了几个菜，迟沐却把每个菜都尝了遍。
“鸿门宴也没事，甘之如饴。”迟沐没抬头。
他一副不顾死活的样子，若生的眉没松开，觉得他有些奇怪。
看着有活力——在牢房被抽得半死不活了还要调侃她几句——内里却像看淡生死。

迟沐其实想与若生交心。
他想说，若生，我本来就回不去了。
皇帝猜忌他，怕他功高震主，明里暗里调他的兵。
他不能反了君，他也不能让将士被他连累。
一遭被俘，是他有意为之。
让他最后为翊国做些事。
至于最后是被夏国人发现折磨死，还是回翊国做个无名卒，他都无所谓。
他渴求自由，若生说到了他心里。
可他更渴求为翊国建功立业。
又哪能干出投敌之事呢。
他还想说，若生，不要试图招降我。
我宁死不降。

最后迟沐什么都没说，两人几近沉默地吃完一顿饭，若生递给他一粒药丸。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疑问，直接吞下。吞完，他说：“真苦，下次记得给我带蜜饯。”
若生沉默着应下。
走时心中不忍，她回头：“你想交代了，就告诉门口的守卫，我会给你解药。”
迟沐笑而不答，药效渐起。
若生走后，他跌到地上。
审讯药，果然。
痛。如针挑如刀挖的痛。
屋里没人，他没必要忍着。他在地上蜷缩起来，手死死地摁住胃部，手背青筋暴起。冷汗很快浸湿双鬓。
他也不需要担心疼到出声被门口守卫听到失了面子。因为他已经痛到失声。
时间久了，他都分不清是哪里疼。
他不知道药效会维持多久，还是一直持续到吃下解药。
他也不知道这审讯药是否只是痛而不伤身，说不定他一会就会七窍流血。
一开始他还疼得翻滚两下，后面彻底脱了力，浑身冰冷。
从黄昏到月出，从夜到昼。
他安静地蜷在那里。
像一具尸体。
但有一个片刻，他睁开了眼。透过那个小得可怜的窗子，望着远在天边的明月。
他想起故乡月。
剧痛中，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孤独。比这审讯药更难忍受。
漂泊至今，孑然一身。
来这前，他拜托挚友，若闻他死讯，在故乡为他立块衣冠冢。
他的躯体却难以归乡。君王不容他，乡自然不容他。

那药里有逼人清醒的成分，迟沐想晕过去都是奢望。若生同样一夜无眠。主屋彻夜通明，若生似乎有处理不完的要务。
一直到天白，她都没等到守卫的禀告。
迟沐熬了六个时辰。
攥着笔的手指微紧，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用早膳的时间已到，若生不去给他送饭，怕自己看到他的可怜样。她让最爱嚼舌根子的一个侍女去送，把解药溶在粥里，要侍女保证他用膳。
“别饿死了。”她当时只有这样一句话，冰冷，没有感情。
待侍女回来，她面无表情地听侍女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个俘虏的脸老白了，我刚进去的时候以为看到了鬼……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有床不躺躺地上，怎么想的……我跟他讲军师命令他吃，他抬了两下手指就不动了，还是我喂着他吃的。”
若生听着，想着。迟沐不委屈自己，若不去躺床，只能说明他连爬上床的能力都没了。
但她一言不发，她不能表露出一点关心。
这个侍女果然把这事抖了出去，若生有意引导，使“敌国大将半死不活”这个消息传遍全府。府内人都知道了，宫里那位自然也会知道。
若生要让夏帝放心。

那日迟沐喝粥后渐觉痛感消失，心下了然。喉咙间没有血腥气，看来那药只是疼并不伤及内脏。
过了片刻恢复力气，他起身沐了个浴。沐着沐着忽然觉得好笑：他一个阶下囚计算着死法，若生却还在为他余生考虑，不肯让他留下后遗症。
但这场痛的确要了他半条命，他不知道若生下一步会怎么做。自重逢起，若生救他又囚禁他，许他条件又予他疼痛。矛盾得如同若生对他的心思。
那下一步若生会做什么？
不管什么，他接着便是。
——
那样的药都忍了半日，若生暂时放弃用身体上的折磨逼他投敌一法。可威逼利诱皆不成，她不知道该拿迟沐如何。
还没等她纠结几天，迟沐自己先惹事了——他逃了。
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若生心中薄怒——重犯私逃是大事，当初她从皇帝那说尽鬼话才得以把迟沐从牢里放出来，如今人从他府上不见，众人还不知会如何妄议此事，妄议她。
而皇帝也不会轻饶她。
迟沐这次，给她带来好大的麻烦。
“备车，准备入宫禀报圣上。让府上的人全城搜捕，把活的抓回来。”
——
然而他们并没有很轻易抓到迟沐。因为迟沐去了大牢。任谁都想不到他会回昔日囚所。
该会面的翊国帮手已经不在，大概是前几日一直没在大牢见到他而离去。只有只信鸽坚持不懈地准时来到竖着铁柱的窗前。
逮住鸽子，取信，快速浏览一遍。还剩空白半张纸，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写上短短一行字：我被囚在孔府西院侧屋。
他逃出时特意观察了那间小屋所处位置。
写完，字迹红艳艳。当时帮手就为迟沐无笔无墨烦恼过，迟沐哈哈大笑拍他的肩：“待我如此传信给你时，自然已血流如注，何须笔墨？”
合信，放飞信鸽。信鸽欢快地拍着翅膀，高兴自己这些天终于遇到了逮住它的活人。

迟沐本打算和帮手接头，但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重回孔府。一方面是看到信上所写军机图可能藏在军师府邸或将军府邸或皇宫三处，他打算一一排查；另一方面是他听人议论，说孔军师看管不力放走了翊国大将，被圣上罚了二十细鞭。
二十细鞭只是警戒，若再抓不到人，若生恐怕还要受更重的罚。
——
孔府。
若生香肩半露趴在床上，身后侍女看着她背上几近破皮的鞭痕，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
若生只是闭着眼没有说话。她声音全是哑的，怕出声后侍女哭得更厉害。
药膏抹到伤口上清清凉凉，一阵困意泛上来。上完药命侍女下去，她昏昏欲睡地一人趴在床上。
半梦半醒间听到些细微声响，若生警觉睁眼，下意识就去拿剑，扯到伤口时眉头微皱但不影响动作。
“别动。”
熟悉声响，若生一怔，手中剑攥得更紧，却真的趴在床上不再动弹。
她回头，看见迟沐倚在窗旁，盯着她的背看。
她一时无言，不知道迟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出逃又回来，是想抓她做人质？那逃时就该抓，现在像是自投罗网。
若生快速想着，迟沐先她开口：“这次是我连累你。”
她背上一道道的红棱子让他心中不快：“你因为我受了二十鞭，所以我回来了。”
他说话半真半假，若生也半信半疑。
他心中愧疚可能是真的，但绝对不会仅因此自投罗网，不然他当初也不会逃。
若生起身穿上衣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回来了就很难再走，迟沐。”
“舍不得你，若生。”迟沐笑得像个骗子，花言巧语张口就来，心里却没有几分情。
若生早见识过他的手段了。
——
若生迅速到皇宫禀告圣上，圣上本想将迟沐重新关回大牢，若生好说歹说才让圣上愿再信她一回。也多亏她平日战役立下不少功劳。
按理说若生该放任迟沐回大牢，当初她救他回来已经仁至义尽，迟沐却置她于险地，跟只白眼狼似的。
可那句“舍不得你”始终在她耳边萦绕。
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骗子。
——
回府后，迟沐安静地在那间小屋等着她。她没上镣铐，他也没逃。
命人把他拖到大院，迟沐似笑非笑的似乎早就猜到这回事，不用人抓自己就走的迅速。别人将他摁着跪下，他也不反抗。
高处坐着若生，身边站着一个执鞭人。她说：“怎么挣脱镣铐的？”
迟沐跪着腰板依然挺直，淡定从容：“第二日孔军师派人送早膳来，末了我失手打碎了碗，趁她清理时留下块瓷片。”
失手。
若生简直要冷笑。他不是失手，他是知道自己没力气，才故意去接碗，又让摔碗的动作显得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