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月光路
    这些年来，我从未写过我的父亲，从未写过他和他的月光路的故事。可是每当夜幕四合，我抬头仰望天空，看见月亮皎洁清冷的辉光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久久地眺望远方，眺望远方那绵延着横亘了半个祖国东西线的重峦叠嶂中那片深深的静静的山林，猜想在那枝叶繁绕交错的苍幽编篷之下，在月光被浓密的树枝分碎,被清澈的河水影射成零星的光斑的小路上，是否有一个踽踽穿行的坚韧身影被孤独地拉长在悄无声息的时光隧道之中。
    父亲现在老了，记忆在衰退，他想到儿女已长大，恰好到了记忆的年龄，于是把他那些往事都讲给了我们听。父亲是从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从蜀地避难逃到秦岭南山山麓安顿下来时候讲起的，那个年代要在一个陌生的地盘盖房修地扎住根脚很不容易，他的爷爷领着他的爸爸和伯伯们一直沿着山林往深里进，最终在一个人烟稀少,土地和木材稍微充裕的半高山腰落脚，开始重新建构新的家园。20世纪60年代父亲上学的时候村里都还没有学校，邻村唯一的学堂离家三十五里路，但是那时候没有路，三十五里这个说法是后来通了公路的时候测量得知的。但公路穿山走很少绕弯路，林子里行走的距离应是比那更远的。
    那时候只有在山林里穿行，在深林里穿行踏不出一条稳固的路来，往往断一棵大树，塌一方石岩，淹一面河滩挡了道或失了路就得重新再开辟出一条一条又一条来，而这样的事在那个大风水害塌方极为普通的深山老林里又算不得什么稀奇。所以从家到学校那段路，父亲和他那三个伙伴常常是从白天走到夜晚，从阳光隐没到月亮升起，从暖意拂面到冷风长驱。他们静静地走在深林当中，好像时间太久说话都累了也或许很多话都被相同地重复过很多遍了，总之很静，只听到大马河水哗哗啦啦地流淌，一声一声清晰而悠远，像从古老的时光底处传来，不知道要流向什么地方。月光忽隐忽现，能感到它从山边升到中天的路径。林子很深,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像极了深水的湖潭，不敢走进怕掉下去被溺，但还得继续，搀挽着、摸索着、匍匐着向前。蓊蓊郁郁的枝杈叶片在他们头顶，天空在树叶编成的巨大篷盖之上。他们在重山之间的高树森林中默默行走，有时会轻轻说起自己不轻易提及的愿望，仿佛一说出口就成了不可更变的承诺，他们说，总有那么一天要走出去。可是从不曾说起，走出去以后是否还会回来。
     冬天深林里的雪一下就是好多天，冬天深林里的月光又格外的明亮，把覆盖了山川河流树木和石头的雪域照得跟块白玉一样，他们依旧把自己穿着单布鞋的脚印深深浅浅地留在那上面。树枝敞开的雪地上脚步间的隔距会大一些，那些地方都是走熟了的。而浓密的枝杈底下，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或许深雪之下是猎人挖的蒙惑野鸡、山鼠或者竹狸的“闪脚坑”，也可能是兔子或者蛇的洞穴，或者是一面没冻结实的小河滩，是一些会扎破脚底板的尖藤刺蔓……他们走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望望天空。天空不在他们头顶，就像黎明还很遥远一样。他们只好叹一口气蹙着眉头继续穿行。
    春去秋来时光变换，可是那片蓊郁的山林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曾穿行在那片林子里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有的离开学校回家在农业社挣起了工分，有的像当年梦想的那样背起一个瘦行囊悄悄地走出了大山。而父亲还依然穿行在那片林子中，依然要穿过那片林子回家，穿过去到学校。父亲上学的时候功课学得极好，他那时是班上唯一一个独自走漫长夜路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被奖励跳了年级读书的学生，学时缩短了可是年龄却没有加增，他独自面对的是需要成长到足够大的孩子才能坦然应对的黑暗和孤独。但从那时候起，他爱上了深林里的月光，他说没有人一起的时候可以自己跟自己说话，跟自己说不害怕，说笑话或者唱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山歌子，再或者想想自己喜欢的那个粉扑扑脸蛋的女娃子，反正就是像做梦一样。月亮在天上，月亮走他也走，月亮落下的时候他也差不多到家了。没有月亮的时候得打起火把，火把是用油脂深厚的古松树木做成，火苗很旺，浓烟翻滚，还很害怕点着了旁生的枝杈。所以就那么的喜欢上有月亮的晚上，喜欢上月光底下一个人穿行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