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悄无声息地流失，凝寒彻骨的冬已匆亟掀篇，迎来国朝又一年春，叩德钟葵与穆小渔出宫后，养心殿里就再未添过新女官，常色彻氏照料在跟前儿，难为她小小年纪的进退周全。她宣化三年还是四年便受训服侍，若我为她父母，大抵是不舍得教她受宸宫里这份罪，细算起来，她甚至比儿女相伴左右的时光还要多】
【斗彩云龙纹碗里汤药乌沉沉，像极了父皇山陵崩那日的夜，几缕药烟清袅袅盘旋起落，抚摸着我日渐浑浊的双眼，也像飘扬的白幡，为我的苍老凄哀。命数至此，汤药业是徒劳，如是耍性子的搁了玉匙，不肯再用半分】
眼下觉得身子松泛许多，已不需要人近前伺候，病的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朕准你一天假，去玩吧。
【色彻氏青葱窈窕之影隐没在满殿明黄中，才将缓沉目力移到为自己整理巾帕的李润。看着这个自四所起服侍在侧的老奴，两鬓丛生片片花白，若苍松堆雪，膺府里没有来的喧如海啸，眼下微沉，只在面上端得从容】
朕许久不见英王了，倒是想念，他说话有意思，去召他进宫来。【说着接过李润递来的微烫白巾，细致拂过枯瘦指尖，扫走一冬病倦，又拭去了满面枯容，好以一幅干净健泰模样瞧瞧这个“顽皮”的儿子】
懿妃常用橘片沏小青柑，清爽的很，近来朕嘴里发苦，你一会沏一壶来，再让御膳房准备英王爱吃的小菜——就在养心殿摆膳。【顿言思忖片刻，又道】记得库里有条加持过的一百零子白玉珠串，拿去永寿宫，同懿妃说不必来谢恩。

今日不回我还是孝子吗？

【太阳像被封禁在玉冻子里，发出青白的、利刃似的剑芒，足够凛然，又不够暖和。我一路来，正是步履匆匆，忽然想到甚么，立定脚回头一瞧，还是那几株紫薇花。它们尚且没有从寒冬的余威中清醒过来，仍是骨瘦嶙峋的枝条，影子耷拉下来，拓在地砖上，像一个耐人寻味的、怪异的手势，请我反省，例如从前顽劣稚童时，是否对它们起过甚么嚣张荒唐的主张。时光像一团混沌的雾，先浸染这几株紫薇，再是我，跟着李润掀开毡帘，也将自己暴露其中，他仿佛披了一身无形无色的、时间的碎片，不变的是他的一双缄默的眼睛，沉默，无言，他在时间的风眼中看我，从前一个胡作为非小阿哥，如今一个大清亲王巴图鲁。】
李公公。【暖帽摘下，拿在手中，交给迎上来的小苏拉，一面与他笑着打招呼。养心殿像装药丸的一只匣子，药味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将我们洗涤，将身上缠绕的、时间的碎片逐渐清理。风仿佛从远古吹来，逐渐降息，是要回故里去了。我仿佛也是周游了半程，疲惫回家的游子，与李润一起走，不必让小鬟服侍，只自己抬手解开颈前大氅系得发紧的扣子，与他问道，声音再低一些。】
汗阿玛这一日精神好些？张太医瞧过了吗，怎么样？
【李润却不与我仔细讲，一如寻常地，先点点头，却在接过我大氅时，又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因为这飞快的一眼，心中额外生出一些异样。殿中地龙烧的极旺，尤怕不足，仍起了几个熏笼，珐琅镶金的，外面雕着蝙蝠寿桃，烟分解成细小的粉尘颗粒，咝咝地升腾着，在半空中汇合、停滞。他便倚在光尘深处的躺椅中，仍是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偶尔疲惫，但永远平静。】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利利索索地一掸箭袖，仍要做个精神抖擞的小子。起身时，将他腿上绒毯再往上搭一些，仍笑道。】您今儿气色好极了。正巧有江南新送来的莼菜，鸡头薏米，白鱼，虽然不是甚么名贵食材，却胜在一个新鲜，我让一并送去，吩咐多做一道汤，压一压苦味。

【春日里的风声疏蓬，仿佛有云彩掺在里头，轻飘飘的，即便有雨珠从云翳罅隙里坠落，业温柔柔的轻敲着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仿佛越女抚琴，吴侬缓歌，渐熨平纷乱芜杂的人心，只得一片安宁。是以我极喜欢春雨，更爱其赠赉的万物生发】
【黑漆描金云蝠躺椅通体髹黑漆地，饰云蝠纹及花卉纹，以装饰富丽取胜，四面平底枨轻一动就摇摇晃晃，似海波浪动的飘摇，我便在这般的感觉中透过菱花隔窗怅然凝视晦暗的日影。今日天不太好，铅云如织的遮蔽了天幕，乾景自然是模糊混沌，明灭无常，窗牖上亦压着大片灰阴】
【等待是孤寂的——而最孤寂的，莫过于等待死亡】
【累丝银钩珠箔脆响，欢脱步音随风一道悄然近前，又很恭敬地停在华翠帘栊外，我甚至毋需睁眼，便知是斯崧闻讯前来。为了一纸猝不及防的诏书便匆亟奔赴皇宫，挺拓若山岳的肩上，或许还残存几息早春料峭寒气，冷得很，此刻消融在养心殿拥簇的红罗暖烟中，凝成我膺府深处藏着的潮汐，湿成一片，洇出整片的凄冷】
起来吧。【我并未像畴昔那般顾及真龙威仪施然起身，反而探出枯瘦腕骨，很无力的朝人轻挥，示意青春蓬勃的子嗣近前】难为你记得朕喜欢吃白花苏芡，如今并不是盛产季节，能弄来一捧新鲜的，便更难了。
【记忆里的英王是阿哥里最调皮的，可称的“顽劣”二字，但随岁月推移，他渐而褪去少年时的稚嫩天真，肩挑庶务为国朝辛劳奔走——我还记得他很爱诗词，有睹记不忘之能，所以我问他】吴中女儿娇可爱，采得鸡珠和菱卖。当时解发林间卧，顷刻便啖三千颗——王世贞诗里写得芡实很甜，江南的景应该也很美。

我又拖了十天，我算什么孝子！

【我受到这双主宰寰宇的手召唤，身不由己地与他靠近。一股沉甸甸的药气在周身合拢，与光尘纠葛片刻，像我密不透风地挤压着，控诉着，狞笑着，挟持着。毫不畏惧如我，也不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概因我尚且不习惯以这样的近乎悯然的情态，重新度量永远登嵿的君父。只得看他肩膀上金线绣的图腾——小龙也趴在他肩头安详地睡熟了它被无数人如我这样敬畏虔诚地凝视过百千次，上万次，它理应值得一次修葺，一晌小眠。我在心里这样劝慰着自己，替我沉疴病重的阿玛解围，语气再寻常不过的，欢快地，近乎作伪地。】
汗阿玛，再过两个月，吴中草长莺飞，就是一年里的黄金时代了。【几位内侍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不着痕迹地退下传膳，像一涌悄无声息的暗潮。我站到他身后，一并遣退了随侍的小苏拉，双手仍是暖和的，却也要在嘴边哈气，生怕带一丝寒，跟着搭上他肩，先从后颈捏起，手劲谨慎地控制着，我站在他身后笑道。】
前几年儿子从淮安处理盐务归来述职，您就曾提过，着日便要东巡，不曾想却被庶务耽搁了数年。等您身子大好了——【对着他肩头的小龙诚心诚意地许愿。】咱们就下江南且！不必声势浩大，或许一小支亲兵跟着，微服出京。到那会儿，四处空气都是湿濡濡的，农户都开始打场、车水、薅草、插秧，热火朝天，吵吵闹闹，也有捞鱼的，捕虾的，儿子也试过跟着老农家赶鸭，租一蓬小船，至一杆篙子，只觉人在水中，摇摇摆摆，天水一色，就这么逶逶迤迤地“被放逐”了，好不快活，饿了便一掏布兜，嚼几块锅巴先垫垫肚。
【仿佛受我到我的感染，小龙也在他肩头睁开眼，试图不被我们这一趟奔走在即的航行所遗失。它的眼珠那样深邃，幽深，甚至于有些微的震颤，这是来自于地底深处、又或者宇宙某地的喧嚣，暗流一般缓进，将我们二人覆盖。我在后来才知道，这样近乎于神曲的感应，是超越于生死与时光，仅限于父子二人的密语的。】
等您身子松快了，咱们就去吧！【难得重新做回一个稚子，诚心诚意地许愿，求赏。】宣化五年，您的万寿节都不肯大办，儿子记得六年暑热罕见，咱们到了颐和园避暑，您连冰也不多用。这么多年，您案牍劳形，兢兢业业，如今海内升平，这么多百姓，这么多地方，还都等着您莅临，请您看一看。

【我受到这双主宰寰宇的手召唤，身不由己地与他靠近。一股沉甸甸的药气在周身合拢，与光尘纠葛片刻，像我密不透风地挤压着，控诉着，狞笑着，挟持着。毫不畏惧如我，也不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概因我尚且不习惯以这样的近乎悯然的情态，重新度量永远登嵿的君父。只得看他肩膀上金线绣的图腾——小龙也趴在他肩头安详地睡熟了它被无数人如我这样敬畏虔诚地凝视过百千次，上万次，它理应值得一次修葺，一晌小眠。我在心里这样劝慰着自己，替我沉疴病重的阿玛解围，语气再寻常不过的，欢快地，近乎作伪地。】
汗阿玛，再过两个月，吴中草长莺飞，就是一年里的黄金时代了。【几位内侍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不着痕迹地退下传膳，像一涌悄无声息的暗潮。我站到他身后，一并遣退了随侍的小苏拉，双手仍是暖和的，却也要在嘴边哈气，生怕带一丝寒，跟着搭上他肩，先从后颈捏起，手劲谨慎地控制着，我站在他身后笑道。】
前几年儿子从淮安处理盐务归来述职，您就曾提过，着日便要东巡，不曾想却被庶务耽搁了数年。等您身子大好了——【对着他肩头的小龙诚心诚意地许愿。】咱们就下江南且！不必声势浩大，或许一小支亲兵跟着，微服出京。到那会儿，四处空气都是湿濡濡的，农户都开始打场、车水、薅草、插秧，热火朝天，吵吵闹闹，也有捞鱼的，捕虾的，儿子也试过跟着老农家赶鸭，租一蓬小船，至一杆篙子，只觉人在水中，摇摇摆摆，天水一色，就这么逶逶迤迤地“被放逐”了，好不快活，饿了便一掏布兜，嚼几块锅巴先垫垫肚。
【仿佛受我到我的感染，小龙也在他肩头睁开眼，试图不被我们这一趟奔走在即的航行所遗失。它的眼珠那样深邃，幽深，甚至于有些微的震颤，这是来自于地底深处、又或者宇宙某地的喧嚣，暗流一般缓进，将我们二人覆盖。我在后来才知道，这样近乎于神曲的感应，是超越于生死与时光，仅限于父子二人的密语的。】
等您身子松快了，咱们就去吧！【难得重新做回一个稚子，诚心诚意地许愿，求赏。】宣化五年，您的万寿节都不肯大办，儿子记得六年暑热罕见，咱们到了颐和园避暑，您连冰也不多用。这么多年，您案牍劳形，兢兢业业，如今海内升平，这么多百姓，这么多地方，还都等着您莅临，请您看一看。

【斯崧确实在匆亟岁月中悄然长大了，在上书房禀笔习字的手，在不经意间变得宽厚温暖，很熨帖的抚上君王酸沉的肩颈，力道有的放矢，极为舒服。为父者得子嗣谨孝固然欣慰，但终究不忍他在如此琐碎事务上费心，便从容抬手搭上他的手背，示意不必忙碌】
自古便有“上行下效”之语，为君为尊者务必修心持正，尽心民事，劝课农桑，宽刑省赋，岁用有年，才使百姓爱悦。【丹墀谁谓纵横策，翻为权势干，可谓峰峦万仞。勤勉爱民之言早已说的疲倦，加之今日并无与他论说国事的兴致，遂平眸含笑，很自然地将话引到旁处】从前曾奉武宗旨意往川蜀采金丝楠木，那的山一层又一层，翻过一座，竟还有一座在面前等着。那段日子走过无数山路，磨破好几双鞋，却也看过无数与京城不同的风景，领略种种风俗人情。
【先祖以武勇立国，爱新觉罗的男儿们多有一对泼墨浸染般浓密的眉毛，倒衬一双漆黑幽潭的眼瞳，炯然冷射双月影。两人眉眼肖像，看他便如看当年的自己，在父子笑对中先垂首低眉，忆说诗书见闻】
如今有肃王辅弼朕看顾朝政，出京南巡也算圆了朕的一桩夙愿。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朕想去扬州看看，只怕行宫荒芜，不得痛快。记得你曾多次下江南，不如你先去替朕探探路。
【其实，我哪里有甚么国事家事之分，权箓神器早将上位七情六欲泯灭在家国一体的恢弘大政中，只能在命格将尽的时间中，勉力捡去片羽吉光般的爱恨心绪。早春晴光渐然越过层叠的琉璃翠瓦，慢透过养心殿新糊的窗棂，落在从内库捧匣而出的李润身上，他手里的银錾刻花蝠纹桃式盒中端正盘着一条白玉珠串，因日影照耀润亮】
做父亲的别无他求，只望儿孙无灾无难，平生展颜尽欢。【玉髓的净凉尚流连指尖，拉过人骨腕，亲自为其戴上。斯崧青春的皮肉与脉搏尽然在手，昭彰他的年轻与雄心，父子君臣这场浩荡棋局中，终归是我太自私，才有如今难以两全的局面。藏下目底堆积成山的酸沉，循循嘱咐道】这是朕三十整寿时，你母亲特意去佛前加持过的，有其福无量之意，不知不觉地陪了朕好多年，如今送给你，戴着它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