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可血脉里仍是北地人。就如同父亲游宦江南十数载，府中依旧一个月要做二十天的面食一般。所以我看不惯江南缠绵的烟雨，又盼不着塞北纷扬的雪花。】
【可人没什么便会想什么。燕京远来的贵人们，不遗余力的对江南烟雨赋予各式各样的赞美，也少不得要尽地主之谊的人，一遍又一遍的逡巡于这雨中。好在最多月余功夫，也就可以同这恼人的雨，道一句永别了。】
：这不是杭大美人儿，亲近风雨，可是美容养颜的新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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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舫中有着不同于市井的脂粉馨香同炉丸清芳，身为国朝贵人的杭氏，应当是能应付裕如的。可是作为杭春阑，还是柳浪闻莺的万缕青叶更合心意。只误估了这云蒸雾集的盛会，玉颡上也淌下几滴莹润的雨珠来。】
【 若非细雨濛濛，往日里莺歌百啭，如何有现下的清净？是以轻易地捉住了讽音的尾声，有些懒怠地回首瞧她——钟芮珠，数日不见，也是发绾燕髻、垂佩流苏的宫妃装扮了。】
【 她正擎着一把伞，定定而立地挑眉看来，好似生来就是北地最烈的胭脂。】
：美容养颜又如何，不及芮珠妹妹鲜眉亮眼、喜色在颜。【拨开被打湿的碎发，问她】看来你是真的春风得意。

【若要给我讨厌的人排出个一二三，那必定第一是杭春阑，第二是杭小姐，第三是杭贵人。】
【出生便要早我一个时辰，从此便定死了该称呼她杭姐姐，偏生这也罢了，提及学政掌珠的好颜色，就必定有知府千金的颜如玉，夸赞钟芮珠的才华馥比仙，便少不得杭春阑的气质美如兰。这十余载比下来，恨不得她下一刻就跌进西湖还我清净，却又不得不卷入是非，将漫长的余生都和她锁到同一个地方去。】
：不敢任杭姐姐乘风扶云，专美于前。只你如今这模样，孤山无松的体面，也该叫雨打风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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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入宫的缘由只是一场阴差阳错间的因缘际会，可当织造府的小姐沦为数多江南妃嫔中的一个时，又有谁会耗费心神去探问簪花之人的来历？是以到现在，也不知钟芮珠这副打扮立在我跟前儿的原因。】
【 ——兴许，只是天子听闻浙江提学有一位才藻艳逸的女儿。】
【 看着她如珠耳垂下微晃的明珰，听着她气势熏灼的诘问，已浑然是钟贵人的气派。她之心在此、志在此，自然是顺应天命、如鱼得水。而我，犹困在误付洪乔的疑惑中不愿醒来。】
：孤山无松的体面？我以为若非妹妹赠予，便是令尊所赐呢。【渐展笑意】总不会妹妹的体面，也是如此而来罢？

【她的无辜是最锋利无匹的刃，每每各色宴席上的明枪暗箭，唇齿纠纷，总有站在干岸上的人，旁的叫隔岸观火，但是她仿佛自带天分，能涉水而过不湿鞋。】
【探近她时，手中的油纸伞歪歪倾下，缠绵的雨水也是水，早在伞面上沉沉积聚，等待扑入大地的时机，这便来了，不过是多在杭贵人的身上绕一段弯路，扑簌簌的争先恐后的，亲近难得亲近的美人。】
：我以为这是姐姐的本愿，不然，何时出不了风头，要赶在万岁爷南巡至杭州的时候，叹息出先哲的悲天悯人呢。至于我，不过是怕姐姐采撷杭州的熏风化作双面开刃的利器，伤人伤己罢了。
【抬伞时仿佛才察觉自己的莽撞，致歉自然也带着笑模样。】
：对不住杭姐姐，把你的湿衣裳溅湿了，您素来大人大量，不会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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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珠在伞面上滚过几下，自伞檐倾泻而下。于是雾髩云鬟都纠缠在一起，一袭飘逸翠衫也落得深绿浅青。从前也是很爱青荷承雨的景致，但如今着实只会惹来一腔恼意。与眼前人也算相识十载，从前的她，并不见得如此跋扈自恣。】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认为她不再是那个为人轩爽的钟芮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声声的“杭姐姐”与“芮珠妹妹”都带了笑里藏刀和敬谢不敏？】
【 缯彩垂落眼前，抬目看向她干爽的衣袖，忽而握住了伞柄】：怎么会呢？既有美意，却之不恭，不妨由我来为妹妹持伞。
【 本是不愿轻易揣度他人，可方才的淫雨霏霏扰乱了我的思绪，纵得那些猜测都脱口而出。中武八年的夏雨里，只剩两只偏执又敏感的刺猬流落人间。】
【 在伞下直起身来 】：钟芮珠，我确实没本事生个男儿身，也没本事去展抱负。可这世间同样也没什么事儿能令我诎膝请和。“孤山无松”只是我言说而过的一桩不平事，而你却是真正着相了。

【这实在是我意料之外的反映了，杭春阑的唇舌素来是比拳脚用的更娴熟的武器，故而她上来攀伞时，全无防备的山河失守，姑且算是将之拱手让人。】
：杭姐姐成了杭贵人，怎的更不尊贵起来，些许小事也要亲自动手了？
【她的不平，是传遍了杭州的嘉言令名，垫做杭织造忠心不二的基石，耗尽半生心力教养的掌珠，又怎么会只担着区区才貌双全以悦天子的浅薄用处，父亲不信，我自然亦不肯信。】
：我不过区区俗人，用不着菩萨来度，修什么道行，怕什么着相。天下的不平事多的很，御史言官都管不过来，如今轮到杭姐姐诤言直谏，去留青史里头的千古传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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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门疏照之女，阖该是口吐琼音、手挥霄翰的，否则怎堪为男人妆作太平锦绣的点缀？君不见词国俊杰、璇玑绝唱，于世人评断，也难离云断雨销之恨。至于幽栖居士之作，只因其觅爱追欢，便是付之一炬。诚如她所言，不平之事多得很呢。】
【 ——可，不平就是不平。涌金闸的体贴圣意，能得来兼善天下么？而敬一书院的琉璃牌坊，更换不回倦鸟旧巢。钟芮珠永远难以理解这种总不认命的亢心憍气，诚如我也不明白潜伏在夹枪带棒下的逆来顺受。】
【 或许我与她本来就是相反的人。】
【 曼睩凝睇中，雨水未尽，悬珠浮花，以至二人只是身在咫尺，却难辨对方神色。】：早已想得很明白，倘若百年之后临安修起县志来，也不可能载有杭贵人一笔——我自然没兴趣名书锦轴，也没功夫升堂断案。
【 春纤紧搭了油纸伞 】：只一件事，你再冷嘲热讽几回，敬一书院的御匾也讨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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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门疏照之女，阖该是口吐琼音、手挥霄翰的，否则怎堪为男人妆作太平锦绣的点缀？君不见词国俊杰、璇玑绝唱，于世人评断，也难离云断雨销之恨。至于幽栖居士之作，只因其觅爱追欢，便是付之一炬。诚如她所言，不平之事多得很呢。】
【 ——可，不平就是不平。涌金闸的体贴圣意，能得来兼善天下么？而敬一书院的琉璃牌坊，更换不回倦鸟旧巢。钟芮珠永远难以理解这种总不认命的亢心憍气，诚如我也不明白潜伏在夹枪带棒下的逆来顺受。】
【 或许我与她本来就是相反的人。】
【 曼睩凝睇中，雨水未尽，悬珠浮花，以至二人只是身在咫尺，却难辨对方神色。】：早已想得很明白，倘若百年之后临安修起县志来，也不可能载有杭贵人一笔——我自然没兴趣名书锦轴，也没功夫升堂断案。
【 春纤紧搭了油纸伞 】：只一件事，你再冷嘲热讽几回，敬一书院的御匾也讨不来了。

【县志里头能留下一笔的女子，莫不是贞女烈妇，我们的名声，于闺秀之中传闻再久，也终会湮灭黄土，不复听闻。她和我，注定了最多也就是煊赫这一世，或许这一世也未必煊赫的命数。】
：了不起，倘使有那兴趣，又有那功夫，凭借杭姐姐的本事，什么知府织造都要让出一射之地的——
【这才叫我听出她骨子里的恶劣来，前头抢了我的伞便罢了，扭头还有一道匾额纷至沓来，得不到就毁掉，也算是她骨子里的烈性？信手拔下发间的扁方没头没脑的将纤弱的油纸伞连戳带划的毁作一地残骸，夺来撂在地上。】
：索性大家都冷静冷静，敬一书院门前没有提匾算什么，只当那是提前给杭姐姐腾地方立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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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芮珠多少带点疯——当她抽出扁方，任由青丝堆落时，我不由得蹙起了眉。但也未曾后撤半步，只带着那不赞同的神色，冷眼瞧着她将自个儿的纸伞也毁得一干二净。】
【 何尝不知她的秉性呢？在花园里那回，也是因着我信手拈下一朵芳华，她便将那些红红紫紫尽数摘了丢在我脚下。兴许她不能容忍与我比较、或分享任何一件事物，更对我的冥冥之志嗤之以鼻。可惜，往后这样的日子只会无穷无尽，不是百日千日，而是至死方休。】
【 顺势松了手，任由那残骸跌落水洼，一如所有蒙了尘埃污泥的鲜花。】：钟芮珠，你可真是疯魔了。
【 我与钟芮珠，一并落在这场江南烟雨里。就此背道而驰，再无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