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才要擎回笔，进屋添炭的女使折返，促着我熄灯】明儿个浴德殿不讲学，再等下。
【她娇气地把春山一颦，拿“宫里规矩”压我，只得遽急告饶。捉住一只灯下蛾，暂吹熄了烛。俟她进耳房，新绿通阁收声，才摸出火镰点了一提风灯，出到偏阁外的陛前。抚衣避过苔影坐下，际澄夜无月，云散星出，好不清朗。我拿这一副木刻的小象限仪，昂首观星，想起府里文傅所授的《滕王阁序》，“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那京畿如何分星呢？】
【桂殿兰宫在是夜相重，仅有成行的灯阵量路，使得紫禁更像是一座阒都。我举星仪四顾，欲要辨紫微，兹星宫显赫，轻易便寻竟。随后是尾、箕二宿。玉绳低转，我拿来身旁横陈的搥脯嚼，浓酒好似多下了半盏，教我也混沌起来，只瞻见伏在红墙上，有如溅露的杏阵。】
【在极偶然的迅目一眼里，我无意觇见正阁的亮影。是以不再在春色的庭前，不知为谁地试做风露立中宵之姿，而是很理应当地趿着鞋提灯前去。行穿不过回廊步馀，我循光而走，才悟道将才光影是我白日里遗在窗台前的刻石，信手一推——女使顾得催我，却颟顸得没扣紧公主的窗销。吴川鞋垫了软底，想像风雨似的悄然潜进引波的良夜，竟先朦胧的碧纱橱外，见珠箔飘灯，渺泛崇光。】
【祇得上前去，恐夤夜见烛伤眼，鞠身仔细扑灭，才借一点星光窥人，与环抱双臂的她安然无恙地俩俩对望】
我在外面观星，【说着灯角应风，不慎碰到门枢，连忙一噤，再听耳房全无响动，想是已睡熟，才赓续到】公主在做什么呢，也没有睡吗？
【远穹滚来闷重的雷声，我侧过身去探，再转圜后，只见小轩窗愈暗】可能要有雨，我来给公主关窗。

dd 今天一定！

1、【北国的春向来稍晚些，冬却蔓延地很易长久。把难捱的苦日终熬仲春夜，也无妨高谈阔论些渌水净月。凛风尚虐，窗关得密严，隔绝开空庭簌叶燕声，无乏银烛影交横着蟾光洄沿，又何怪孤云笑闹，渐将容色逼近昏夜里。我独想，摇曳而捉摸不定的绚烂，着实比不得来势汹汹的晚来霞。】
【难能名状的情绪无声擦过面颊，彼时背对檀户，独蜷身在长榻之上。任由月光描摹出如同两片蝉翼般削肩，愈显得薄之又薄。已近子夜，唯将失眠美化成潜心笃观，以是手中翻覆竹骨连理成沉重的荒诞册籍。】
【丝毫没得安生躺歇，跫律打着拍子，而草色还未及帘青的新绿孤房，谈笑无鸿儒也无白丁，除却额娘，镇日顶馀一位来客。所以又能是谁来垂睐呢？便不必左观右览了！旁侧的奚女早教我遣去，此际未顾也昭昭。可我还未转身、也未遣人邀她。渐近，渐近，击破一水儿的清寂。确乎无暇再回眸了，立时手起书落，娴熟地把这点儿辛秘，通通匿在绣过凌霄花的金丝软枕下，理不直却肯很声张。】
【我惯常贪图口舌之快，同这首位、也是至此唯一一位友伴讲话更如此，不愿也毋庸斟酌辞令。不置可否地挑起眉，狭细光影恰落在她明净芙面之上。然一双笑眼弯成今夜本无的月，早在不自知间把情绪泄露个底朝天。刻下纤细的嫩白葱指捏着一枚玉扳指，百无聊赖地抚过其上称得细密精致的纹饰，拢进指掌之间，又悠悠更了姿态，环抱着双臂，硬生把“你怎么来了”匆匆更补尽善。】
怎么这时候过了来，这么晚了，还不睡呢？

2、【她推开门，原本由奚女阖拢的珠帘忽地相撞，荡来琤琮的鸣声。风灌进敞开小寸的衣襟，匪是挦绵扯絮的寒，下意识皱了皱琼鼻，后知后觉地悟出些凉爽。纱屏隐现出她的身影，渐呈自我眼前。她呢，有一双漆若黑曜石的眸子，纵是在这个将将电闪雷鸣、风雨交集的夜晚，也教盈了片灯影，烁着晶亮。唉，她总是葆有这般绰约的风姿。我皱着眉有些发愁地殷羡、甚嫉着。】
【我还在长榻之上，托了腮望去，却把下颌扬得很高。高傲而天真的姿态，聆罢启唇惑道】观星？【脱口的问询最多不过蜻蜓点水。我仅会嘲风咏月，腹内典赡尽空，全然不会以观星状其闲适。】
【她吹灭烛灯，现在最接近纯粹的黑夜。博山炉渐冷，已是盈室杜衡香。脱离开厚重的衾被，蓦地生出一股子凉意，我迟缓地领悟到，这还算作是一个料峭的春夜，她的手，有没有被晚风吹得发凉？我暂允这风，悄悄地鼓动着一颗犹夷未决的心，一壁思量着是否该邀她，又顾及着软枕下仅草草研朱的一桩秘辛。】
【一瞬阒默，话在齿间辗转半刻，眼波也随她动作，终是放任渐柔软的心怀取胜，边又缩着身试图将话本塞至最内处，边定谋话尾。】好啦，过来坐。
【心常如捣震震，自昏达旦，目难交睫，我自知长存此痼症，也服饮琼液数斟，倒不曾见丝毫转圜妥帖。罗帷绣帐内，与她挤挨在一处，后问却教人冷不丁一顿，飘散的一颗心渐回，不肯谈方才所行之事，羽睫扑闪，仅随口扯来新的说。】
等过几日春暖，你陪我去打几支新珠花。

【江湖掌故散云九尽惊蛰，我屈指在灯提嶙峋的文竹刻上叩算。二月既朔，这是庆淑府上小女郎奉宣侍读的前半岁里，比之通宵达旦、点灯熬油地抄写著文，较为平静的一个夜晚。彰明寒尽春生的新雷在屋外响彻，唤起一钩弦月悬上檐顶。挂灯的银环借月投出一圆光斑在地，我轻轻地动腕，使它恰好照鉴松动的窗销。】
对，观星。【角铃见月报道，欲要陈词，却在清融的夜色终于瞽聩，海涵我不具意义的重复。到此才想起心头的“重担”，出以伴读的职责，我合该效仿长春书屋的文傅，熨帖地为公主答疑】我在找尾箕两星。《晋书·天文志》写有：“天汉起东方，经尾箕之间，谓之汉津”，太卜署说京师顺天府位在尾箕……
【念兹在兹之外领悟到书堂先生的伟大，他们擅长为讲试收尾，从容地与散学勾连。而我仅有沈默，借答话上前锁窗，与粼粼明如隋珠的招子相对，这才使我了然：原来星悬玉李的，就是公主这一双眼。侯门月色少于灯，但我尤自庆幸早熄烛芯，才能见此可人清辉。】
粼粼，你有没有听过《玉簪记》？
【书台不能积剧本戏簿，只能有我亲口校注。外衫会凝更深露，是以我一壁领邀前去，一壁开解盘扣，搭衣到橱上。“声台形表”单取一声】「穿一领白罗鹤氅，俨似云驾来月殿姮娥」，像不像我？「若教他待月西厢，活描出个崔莺莺影身」，又是不是你？
【我在她的浦溆搁浅，两只玉瘦小肩并起，绿窗春与天俱莫，我看明月上帘栊，又转眸望她是否同观。香草席上珠香未歇，我抚上素壁一般的发髻】
嗯，待过春分就……不，写完窗课就去。你喜欢什么样式的？珠联璧合，能辑成栀子或者蜻蜓，我曾见过有手巧的宫匠能镊出金桂，你会不会喜欢？

【中天蟾月堪堪教帘栊窗纱遮翳，至多斜送至碧檐轩楹。灯烬，严夜本寂寥。眼神徐徐偏过去，不乏见她如许秀彻神采。从前弗能察觉，便在刻下也懂泰半——她总要比我肯学，也会学。不恼也不妒，浑朴、古奥的文法句辞匪我囊中物。旋腕握她凝脂十指相扣，含混了稀微倦意，低声喃喃。】
唔……为文艰深若此，我断不肯钻营。
【鼻尖嗅得几分窗外透来的泥土气息，俱是新鲜的雨水味。几股电光接连在漆黑虚空闪过，洪涛风席卷，听她谈，与她笑，倒未觉缩瑟。心湖若雨笋抽芽，捧一泊脉脉含情蓬勃生长，已湿湿软软一片了。和她密语，语调用度极粘连，如滴蜜。】
你这话被女傅听得，又要斥你不学亡术，【倒想起己身，算不算得笑百步？倏尔笑来。】浑似我。
【墙花影动，又念及我那薄松竹本子，上面愣是一个字儿也无。又积窗课数馀篇，且务端楷，这一吁叹，似把畅快天河隔，好不愁恼！但通通比不得她话里小山河啦，心绪又飘得天际去。】
金桂好，望着便好似闻得桂子香，栀子、玉莲倒是瞧着素雅些，宜去书堂时候簪。一时难分瑜亮，那便都打一支好了……【替她拢过鬓边碎发，又想起，】你也打一支，喜欢什么样式？
【如绸缎抽丝般的瀑发乖顺垂肩，风摇荡，雨濛茸，我慢条斯理地拾掇，新绿的枕簟不大，却足够她停泊。】
睡啦，睡啦。【趁着尚未跌入虚骄人世间。】

【新绿晓窗底，帘拂疏香，两凭玉闺绣床。牖上窗棱风疆列阵，廊前津树樱桃才破，与将起的小雨共奏起：莫听穿林打叶声……我道是春不晚，如何酬唱卷春空？才在她温柔春纤握将来时了然：柔荑分明见教，正是引我二人正字，压《定风流》之平韵仄韵。】
【耳廓似有雪羽攒簇，立时感如岁纪绵邈。伊“不肯钻营”之情态，早在素日里抄写文移之际岿然鉴证。我实匪祇应前殿的佐官，与引波更像雪花秘扇的老同密友，只是不比镌写女书，只消在秋波那一转间沟通，彼此心领神会，就不算枉然。也正因此，我多时不会亲督她擎笔走龙蛇；而多是在松窗下，点一盏荷灯，两管笔同频共振、似狗尾巴地摇。】
没有关系，我们合该相像。【语底隐含着共通的爱新胤脉，也述说同窗看大的古哲。我宽慰她的同时，也为她顽笑的后话宽慰己身。通身的风露教罩衣收拢去七分，又馀三分尽数在她掌温里消融。我支半臂侧卧在她似嫩草汀的软簟席上，细指在眼前曲成筒状，隔纱厨不能看月，却愈能见心境。是以发出仅在兹夜的论断】
钻研不必一定是为文，为词曲、为筹算、为营造，甚至絺绣、庖厨，还有观星。
【终究在话尾添来用甚的私心，确凿了“不学亡术”之辞。】你如想观星，我可以教你，应该比著文句读有趣儿，应该是。
【深更自然绿鬟斜亸，我放肆地由她梳理枕席，顾自在她的分辨中听桂闻香。总是在秋里觇望春，又在春中钦羡秋，我故技重施，在珠阙贝宫里想永定河上的清风如许，以及流霞里接去我茉莉花串的绍麟。我怀想起六朝里雍雍穆穆的花树，轻声答道】
我喜欢望春玉兰和佛手丁香。我觉得你应当也会喜欢，我明日里画几张图样。我们不若打几副同样的，当然前提是不逾制，届时造出来，文傅从后辨不出我俩……
【这其中包括此后的许多遐想，我却已催眉向枕，和她共眠一舸听春雨。】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