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禁庭的风质彻底跌入肃杀的古井之前，它先是要经历一段有些白日漫长的清秋，梧桐老矣，霜染的枫红却跃跃起伏，再见那苍青的树卫仍挺在门前护佑尊秘，只留下满阶的菊蕊与苔痕，切切引着赴往悲愁的小路。昨夜落了场黏濡的秋雨，当昼便不再难挨，秋蝉子也快静得没声了，陈氏、王氏一早便领着几个宫女照料雨后的坤宁的园苑，娘娘尚在东暖阁午憩，偌大的庭院里只落了梁钓菱一人，往日不觉着，如今陡然静寂起来，似乎宫垣外的晨钟暮鼓她都将闻不见了）
（梁氏扒在一口大水缸的绿沿边，以肘作枕，静静躺着发呆，水缸里有几只折断不泽粉莲，细小的浮圆随意漂动着，她拿手轻轻一拨便沾了上去，又从怀里拿出香帕擦净——这是属于梁钓菱的午后，在众多盼望日暮的晌午中，尽可以数得上数的一个恬适、悠惬的时间。突地，竹影下有道蝉刀一般的影子，踩着光碎慢慢浮现的，是流宫中的野猫，脸上有两圈黑毛，形容不雅，陈氏又叫它“小丑儿”，梁钓菱不喜欢猫，连带着整个坤宁都不许有猫出入，只是这回她懒怠得紧，甚至不愿起身驱逐，只动了动口型轻声说着“出去！”）
（“小丑儿”的出现仅作为示警的前音，之后不久，梁钓菱便慢慢张开了半眯着的杏眼，甚至眉尖一蹙，又露出往日那般严肃谨慎的模样了。她看见从那屋里徐缓而来的一个人，绿缎地的衣裳绣着古态翩翻的兰竹，腰间又系了块桃心的坠玉青，行步便总有锵锵之声，梁氏岂会认错？为争是绣兰竹还是鱼鸟，她与那王无诗愣是整整僵持了三日，归其仍是慈主心善，依着二人之意，各制了一套来）娘娘醒了？鱼清呢，那婢子可是又偷懒了，原是教她替娘娘掌扇的。
（梁氏面色不愉，却又紧着去侍应，她起了身，去到她的主人身侧，轻轻问着）小厨房里有些荷叶茶，娘娘可要用些个？还有柿橘儿、酥果、冰酪浆甚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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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残红欲尽、秋气满帷屏的时节，一宵光景半听清霖滴答跌落广檐庭庑，构成一曲惬然的秋曲。东暖阁薄纱笼住红烛一簇跃动蟾光，小白禅擎伞自窗前施然而顿、春风似的扑进殿中，身沾旃檀几缕清香，骀荡去秋潮中漫升的低迷与沈郁；小白禅细柔地婉坐身畔，之间揽座烛台当鉴客，由她素手纤纤把来银器学效义山剪烛助明，高丽纸这架绫纱帐扆便成西窗，我与她漫坐夜雨霖铃的清音中，消退溽暑尾声的燠气、轻话巴山）
（小白禅的巴山又岂是蜀中难捱的天险、抑或隔却星汉的迢迢远思，这般妙艾琦思的年岁里，浸润的全然是待岁时的欣喜与惦念，她睫羽半压、轻轻地铺陈着衷愿：娘娘，我想景仁的木樨了。是惆怅阶前、夜来风声的悼惜，小白禅不似坠露、访君，言语之间总有些小心翼翼，也总作温文淑雅的一个，而冒雨前来、偕坐红窗的小意，教我不忍推拒殷殷的、衷心的诉求）
钓菱，（是故午间殿中岑寂，似只闻珐琅西洋钟如流不竭的响动，着鱼清俯身拾取小女官们娱情战果，便穿行几处帷幔、停在与梁氏眸光交睫处，笑道）不忙。
（梁氏矜矜柔柔的迎来、将眉目也肃上一肃，又做回端正详严的奉仪女使。坤宁职俸的内人无诗心直、葭官天真、望梅娇怯、鱼清内敛、得月文质，钓菱沈稳持正、不矜不慢，俱以懿约为先，无疑是周全的一个，也因看中不偏不倚的意态，景仁抑或坤宁皆司其典册、约简众卿，好在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白禅、赫舍里相偕往景仁宫去了，嘉瞻往宁寿宫代寻一册古籍，鱼清侍茶功夫了得，打扇还属葭官熨帖。本宫便寻个由头，支使鱼清收置几位女官描摹的花样子，算桩差事，任她去罢。（便又嘱咐）三位女官新来，虽则出身名门偏疼些，到底年青，凡事你与无诗提点一二，她们都是好孩子，总记着你们的好；至于偏阁届时你领着鄂伦春几个拾掇洒扫，不日便再来一位扬佳女官，莫教她以为坤宁宫苛待了，再叫上小坠露她几个，咨征一番现今女孩爱什么、赏玩什么，多为扬佳格格添置进来。
（秋光隔却一道竹屏、匍匐庑殿阴翳底下，一口表意吉祥的圆缸载起几捧莲衣，迨商风睐目至此，便信首款摆，擎一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玲珑情态。而这一方幽潭，何似无垠明阔的田塘，袅袅的莲似我、也似宸宫贮纳的淑媛妃媵，梁氏一对明眸作镜，鉴照禁庭日复一日的春与秋，不比闺帷女儿心事纯挚无暇，内宫所辖融会繁杂、人情练达，岂是一言蔽之，我辗转留太息于心膺、也知这是一场无可回头的修行。转顾梁氏，坠兔收光、屡变星霜的迭改天日她相偕在侧，替中宫拭亮歧路清影、伏眉引路至今，睇她神容也知今时往日泾渭，止去她侍茶之心又接）你难得从容闲适，竟也有心同它“逗趣”。
（拢回眼波、娓娓地）现下无人，你可当我仍是富察氏的四小姐，不必拘着、矜着；别急着抬中宫娘娘的尊谓，娘娘也容许你今日纵漫一回，做一做曩昔的小梁氏，不治你的罪。

（玉宸的女主人，此时已至枯瑟的松揪之下，成了秋光中最后一柄仙人的霓旌，这很难让她将视线移开，若依皇后的示意，她大可不必这般完备周全、事事躬亲，可毕竟那人是梁钓菱，待一应臻备的从事，她既是十分听话的，但又是从不听话的）下回，若娘娘午憩，便教葭官侍应着，不教她往外头跑了。
（再说那颇得优遇的贵亲格格们，尽如荷叶盘中盈聚的露子，捧着护着，好一番宠爱，甚至人不见至，便有了揩扫雅室、备办穿喫的差事，幸而在梁氏眼中，皇后再是信赖依靠，自己也不过是体面些的奴才，总不能与高门走出的世家女儿相较，那采文口中的讥谗酸话，便入不到她心里去，她又笑道）三位格格从来是体贴和蔼的，做事也干脆，全然不像娇养出来的，奴婢们也只在琐事上解释一番，言谈处事也是效仿格格们多些，怎担得起“提点”二字？
（见其并未有属意的茶点，梁氏便也随着她，从石几旁落了座，再将上头的牡丹盏翻开，倒些尚温热的白水进去，而后立在一旁，轻声答复着）扬佳格格么，那奴婢便安排鄂伦春、得月几个，将西苑的阁子打扫出来，门前刚教小李子栽了几棵梅树，待入了腊月，推开窗棂子便可一见，想来格格们都喜好这样的清物。
（话正说着，那小丑儿许是羞见圣人，皇后、梁氏二人方坐定，便从眼前溜去了，钓菱以身为篱，先将皇后护牢，见那猫儿渐渐远了，这才松懈，她扁扁嘴抱怨道）娘娘别只瞧着现在那小畜生乖觉可喜，夜里真叫唤起来，咱们谁也顶不住的。
（她静静地垂下首去，缓滞地眨了眨眼）娘娘宽仁，昔时在潮州、富府已深受惠泽，钓菱感铭于内，更不敢有冒渎僭越之举。

近日迁宫一事繁重，底下教你经营排调差遣，也许久不曾这般叙话了。
（坤宁裙钗行风一时并不见有所惊动，反倒陆离的、稀疏的翠微光泽交映于庭，无小白禅曼曼施施的婉推、小赫舍里月牙盈盈的相催，彤闱这柄手摇鼓无所顾忌地与中宫娘娘示意：眼前梁氏是闽浙韬养的女儿，湿潮海息与轻善粹糅付着她是靛蓝的天布之色，不似望梅、得月归宿内廷、仰息贵人，却生却安驯的心曲，她微垂着脖颈、与天光相呼，跃然而上并非贤媛淑英珍册上任一位蕙质新才，只是个固己、执拗的女儿）
梁内人权任咱们坤宁的掌事分理之事，此事便交由你同她讲，本宫瞧得出，葭官那丫头性子热络，望梅、得月年纪小，肯同她闹成一片；无诗属富察陪侍，心性高些，若有些是非心思实属常情，我倒要再请梁内人费心，替娘娘看护新晋的陈采女。
你也莫当此番乃欺善忍让之举，钓菱，葭官她不肯畏服上首、又难得的坚石之心，可怜她本心难得，再有一桩……竟与昔年的你肖似。你我相遇时，你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天牝之外是无垠、无尽的大千世界，苇航许有另一样风情诉诸黄纸、由世人捧烛求谒，梁氏决然拜别北上，待她的成全或又是与昨宵分情，我望向她时，她眸中浮漾些许风澜，因秋光而动还是原该是与生俱来的海神女儿？尔或梁氏的妙处微机则是静水一潭、秋叶一片，推心置腹的三言两语尽送去予她，固知梁、陈两姓之别，处事殊异，总不防定下这一句论断）五年如昼夜交睫，竟这样快。
（女官莫不是望族明珠，举止教养自不消多谈的周全，氏族择选侍应中宫、妃御之侧良苦用心缘何不知，历来女官泰半作皇子妃妾、帝王妃御，神妃华彩早有草蛇灰线铺排，久娴内宫已是很好的昭示。而今坤宁尚无珠玉绕膝，几位风尘仆仆自山水中赶来的女官便视作小女疼惜，授予文思与妙章、也权当替其双亲看护目珠之爱）照你所说去摆置，本宫再不插手其中。
（眼见梁氏之举莫不失笑）本宫原不惧狸奴，你几般以身相当，而今六宫许也风传中宫不肯要它们近身。从前不知府中哪位子侄的爱宠往庭中来，好说慢哄令它松口，到底还是生生咬损新得一支湖笔，作的山岚图也尽不得用。
既一本同宗，适才应连坐治罪，方平昔日遗恨，你说是不是？（遥思又及当日并不瞩目的梁氏，她欲言又止的神容曳进识海，却如云淡风轻、不辨心意，只问道）那日似你有话要同我讲，不料耽搁三年之久，可还愿同娘娘说说？倘使不记得，也不打紧。

（梁钓菱是从海上来的，这事阖宫上下都知晓，这海既能赋予她温润、阴郁的气质，自然也可以教会她蕴藉不立崖异的秘箴，更早的时候，她也曾经是生动活络的，在住家船上，有她精心栽培的水卉，她也养些招潮蟹，会和邻家细阿妹的猫狗热情招呼，但那实属流去的历史，已然变成无色无香的化石，永远沉没在她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潮里，人的快乐也会消沉，她入京、入府、入宫，好似已经走过大半个生涯，在静静地伪装成暗礁、荒漠、树干之后，梁氏才发现避役的生命只可向前，永远没有推倒重来的可能，想到这里，她的心抽动了一下）
陈氏，很好。（梁钓菱知道娘娘心意，役使奴婢们同心，她才安心，故而卷毛的、呲牙的，大宫女俱要以兵法对策保其万全，以免房后起火的祸事降临，坤宁是随和公正的，那坤顶便是对错的衡器，梁、王二人日日近身侍奉盥沐梳洗，岂会拎不清它的分量。外人以冷眼相瞧，总以为皇后身披孔雀七彩斗笠，手握富贵权柄，操纵傀儡骷髅，是躲在幻戏背后的闲人；却不知其早已如割肉剔骨般地重塑了去，莲师的身相，鹿母的头颅，五百太子与她无间地重复着求取与施予的动作，就这样美丽却凄苦着，不知要过多少年……）大凡一心为主的，无妨出身高低，才德好坏，钓菱俱会尽心庇护。
（她自认算是了解小皇后，其言一出，便已是定论了）奴婢看得出，您很喜欢陈宫人。（她笑着，却不敢说这里没有丝毫的酸楚）她确实比钓菱聪慧、果毅，也吃过苦，如若教奴婢择一后继者，未会有二人。
（皇后追怀往事，她亦不拘起来，陪人谈些适时的笑话，而如是这般，也不妨碍梁钓菱眼耳张开，时时留心四周的异动）主子这是嫌奴婢越俎代庖了？待会儿，便教小望梅把满园的御猫尽搜罗来，排在坤宁槛牙子上，替娘娘一偿经年憾事。
（如今再听她谈起昔日对诘，梁氏又怔住，好一会儿过去，才温言提醒道）娘娘，茶要冷了。（她试图含混过去，夜晚意念的渊薮，就让它彻底地栖留在那里，不要在白日显形）世人常说眼界要远，向前看，不可过分沉湎过往，哪有您这般，引人往陈年的套子里钻。
（许是娘娘的眼神至清至诚，全无为难意味，若她就此止住，想必仁慈的主人也不会汲汲追问，可梁钓菱最怕看见富察格格失望，即便是最不长于坦白的她，现下，想必也需要说些什么）事实上，奴婢确然对您有隐瞒，只是私欲作祟，便想陪伴娘娘再久一些，等到钓菱赎清前愆，定然尽数相告，待那时，若娘娘谅宥不能，打发奴婢归去，也再无二话。

（梁氏平澹雅达相和的酬歌里，像是教眼前的我训化作东暖阁悬帷的宝珠、迎客的玉屏，尽心地趋从于坤宁帐下，不消沉浮便得礼敬。玉波眄至梁氏一畔，她正端端雅雅地危坐，口中尽道肺腑良言，这一片与中宫共济的衷心毫厘不疑，却不防剥去权力拥趸的礼衣，道几句心语）
好端端地怎讲起后继之人，究竟是我哪句不好，竟引得以德服众的梁内人不禁绸缪明日，甘退身相让才好？无诗要强，两三句怨声尝也看得出。倘使真要你们几个立殿垂训，难免得定个对错有无，横看成岭、侧见成峰，禁哪一个皆有不平将鸣，是富察府旧人刻薄、抑或新内人受爱重昧主，算不得好名声，女子立世艰难，你们年纪轻，总要留着声誉。
（神应新元肇始之初的大富察氏也堪自萍风中落定，后庭若纷乱棋局舆图不至厘清，但自贤淑大家的藻篇、蕙见中谛得坤之内义，迄今不过三载而已。素来不肯追悔恋栈去日黄花，以为是镜中水月般虚妄与哀婉，且缥缃金石加注的即是明鉴戒焉，我心慕班昭心细才学、蔡文姬旷世蕙质，另有洛阳寺塔余音缭绕的钟铃......仰首追寻那自由无畏的况景，而世风无常，许是眼下风清云和缘故，我好似身经冗长的、难得的旧梦，其中弄珠溅玉的堂诤、金戈铁马的夜雨，如英杰踏马的青史丹书，仅是我目下掌中几句勾连销洗的过往）
幼龄师从定宗靖淑、靖丽两位公主，自知天家一门处世不易，靖宜长主一身落拓风骨实属难得。靖淑公主又是公主里如吉光般的佛善性情，却道芸芸皆是苦主，尤红墙女子，她们皆是纤草萤光的可怜人。假使令妃御宫人身在他乡而无所傍，本宫身为中宫，又与凶罪者何异。
（柳痕舒纵着，平缓讲述见闻体悟的镜察，许并不合意）
葭官是难得的洒脱大胆的女子。你道缘何将她留在景仁莳花，照她耿介刚直的性子，凡是皆要讨个说法、求个活法，看似自保之道，不知竟成多少眼睛囊中物，不消多久，谁还记得国朝后宫，曾有过一个陈姓宫女。她活得自在，当是本宫逞着私欲成全寂寂无名的轻小蒲柳吧。知道你家主子怅惘昨日，便也莫提赓继的后话。
（清平春风应是吹面不寒、润物无声的适然，绝非弄权者张悬的舆图长秋胜败，而内宫的玉兰花史不似意想平静，充斥进无可免的山倾玉碎，只求这一时半刻的衷心得以长久、再长久罢。梁氏后话陈罢，自是一番犹疑未定，俶尔教风拂散、只留明悟地）
我也不强人所难，逼你此刻陈明所思。只予你一句，凡你思通纾解之时，大可告知本宫，届时若未能教人信服，便由梁内人受累，再服侍几年、赎释前愆罢，答不答允？我亦非苛责的主子，到底知你们的处境；你如何待我，焉能不察。钓菱，今日许你一诺，毋论几时皆全你所思。凡来日遇所求、难从等诸境，以此愿勾销去往，当真与我相左，娘娘不与你置气，只怪这支免罪令牌。
（端着体谅梁氏的心思，既愿她提、又不肯她拜在身前，诉起伴在身侧愁与苦。也该予她一物傍身，拂去障目的轻絮。待无诗之心无二，只是时过境迁，与小王氏的后话终究是遗憾了。纱窗春睡的一场清梦自萧萧秋风中幡然作醒，思及陈子高那半阕旧藻，道是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无不惬意；梁氏矜袖雪指前来推盏，望之如片新云，笑是）
梁内人奉盏的双掌，倘使搦管想必也得一纸娟秀。钓菱，自今日始，本宫教你写字罢。经年夙愿，早该授于你的。——可惜，迟了这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