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骤 火 』
嘉鸿十八年,和梨园生了一场大火,院里的梨树不见满树白纷纷,只留枯木一段。也再不见了,树下欢欣的小女娘。
:“晏停江,你带我走好不好?”
我向着他说,我知道的,他是最护着我的,纵然爹爹娘亲不允,但,晏停江会带我走的,我知道。我不想嫁人,不想嫁给一个没见过几次面,我不爱的人——
更何况,我心悦的,是他——
:“晏停江——”
我带着哭腔去求他,他抬手,为我拭去泪水。其实,他的手擦泪不是很舒服,他的手也不是很好看,全都是茧子,还有伤疤。
他说,“殿下,我带你逃出去。”
他总是这样,从不肯,不肯唤我一声阿梨。
初冬的夜很冷,他带着我,以轻功逃出宫闱,又策马奔向远处,要去哪里,他不曾告诉我,他让我安心。
“殿下,我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的。”
“殿下,安心。臣永远,是您的护身符。”
我不记得我们的初遇了。那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打我有记忆起,身边已然有他了。那时候,他的姐姐是宫里的贵妃娘子。他姐姐对我很好。他们说娘亲因我病重,无法养育我。于是,才让我同姐姐一处。阿兄同阿姐那时候每天都带着我玩儿,只是,他们承担的责任太重了,不似我。于是,我就总是自己逃出去。
我在长风引香碰见的他。他进宫来瞧晏娘子。他那时候,就比我高了,那时候,他笑得好开心呀,就算迷路了,他也在笑,我说,我要给他带路,他答应了。
我说,我要他以后经常进宫陪我玩儿,他也答应了。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用干,好生快活。春日放纸鸢,夏日吃冰酪,秋日采银杏,冬日吃鹿脯。
后来,晏伯伯入狱,晏娘子被赐毒酒,要抄斩全族。
我哭着闹着,不愿失去这么个玩伴。我去找娘亲,将他保了下来。但是,他过来时,不肯理我,脸上也没有笑容了。不像我认识的晏停江了。
“晏停江,你理理我呀。”
“晏停江,我还请你吃冰酪啊”
“晏停江”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唤他。我生怕他不肯理我了。他仍会护着我,但,他不说话的话,护着也没什么用了。
我知道的,我们回不去以前了。
他也本该和卫哥哥一样的,读书入仕,拔的头魁,金榜题名。但他都不能了。
他没有家了呀。
那我只能,把我的好运都分给了他了。不然,他多可怜呀。
嘉鸿十二年,中州又来了许多人。宫中也召来了许多世家子弟做伴读。离了宫,我更是自在。
和梨园我都瞧过了。
很好看的。
我同晏停江这般说着,他却只是笑,然后揉了揉我的头。我问过他,你想过要逃走么?
他只是摇头。
他仍旧不肯多说话。
安静打破在那个雨天。他被人惹恼了,被爹爹罚了板子。我只道爹爹不公平,凭何只罚他一人,爹爹也不理我,我只能拿我自己去赌了,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为什么这么矮,不然,我腿长一点,就可以很快很快地跑到他身边了。
他被打的青筋暴起,雨滴冲刷,纸伞落下,我冲上去,抱住了他。我喊着不许打了,仍有板子要落下,我只是哭。替他把疼一并哭出来,又扶着他走。
“晏停江,我带你回家。”
只是,晏停江的家呢?
晏停江呀,你没有家了。
你暂且,把我在的地方,当做你的家,好不好?
我醒来时,他守在我床边。
自那以后,他做我护身符。
我曾逼他说过心悦二字,但他从不肯启口。后来,我懂了呀。我们之间隔的,从来不是情爱二字,我们之间隔的是家恨啊。
纵然,是他错了。
但,他爹爹,他全家,也是我爹爹杀的呀。
谢阿梨,你们终究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同璎璎诉,哭着哭着便累了。她说,她会救我出去的。可是我好清楚,六州以内,朗月之下,何处不是我牢笼,六州之外,他国之境,又多么危险。
谢昭娆,不过是一只被豢养娇惯的金丝雀儿罢了。
那夜,我醉了。我头一次喝酒,喝那般烈的酒。辣,辛,难喝,弄得我只想哭,看到晏停江的时候,反而哭的更狠了。
我要抱住他的。
不然,他会走的。
就像爹爹赐婚时,他自请去做侍卫一样。我不知道,后面他做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只是第二天起来,头很疼,眼睛也很疼。
只是,我四处环顾,没有见他。
再后来,我让他带我逃出去。
我们跑的好远好远。不住客栈,在林间游走,他不肯让我走一步路,他背着我,抱着我,一直一直不曾撒开我。
雾见的风很凉,月色却好看。
与呈月接壤处更是。只是,我却听见兵马声音乱,从他怀中抬头时,是满目血腥。
穆同尘,好生威风啊。
他穿甲执令,说,要将我带回去。他们真是君子啊,万人与我二人决。
我听见了的。
他说,放箭。
只一瞬,晏停江把我推的好远好远,未反应过来时,他身上已然通通是血。
“晏停江!!!”
我哭着奔过去时,他已然近弥留之际,他的嘴唇在动,我凑过去,听见了我曾经,最想要他说出来的话。
“我心悦你。”
晏停江。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
但你得作为晏停江,好好活下去啊。
满天的星火,再无光。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醒来时,在和梨园。
冬雪铺满了,秋千上也有,像是我的梨花落了一地一样,我看见了,看见晏停江在外面采花瓣,集雪水,要同我做梨花酿。我知道的,那是假的。
雪和梨花怎么可能一起出现呢?
好多好多人都过来看我了。他们哄我,说晏停江出去办事了,可我心底好清楚好清楚,爹爹是不可能派他出去的。
我知道的,我所见到的晏停江。
都是幻梦。
阿姐牵着她的孩儿的手,要我去逗一逗,我只是看着,笑着。我在想啊,如果,晏伯伯没有犯那么大的错,那,我和晏停江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我们也会琴瑟和鸣,生儿育女。
只是,不可能了呀。
冬去春来,梨树结花。
“阿姐,我想见娘亲。”
我喃喃,于是阿姐带着我入宫。
只是爹爹不肯见我,我也不肯见他。
于是爹爹不知道退去了哪里,我独自一人向娘亲拜礼,我伏在她膝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夜里,我闹着回了和梨园。
我把所有人都屏退了。
单留我一个。
哦,不止我一个,还有晏停江。
我把灯烛都点亮了。又推倒。
我抬首去看梨树,花开了,风起了,白纷纷的,统统落到了我手上,发上,他走近了,轻轻替我拿去。
我指着远处的火,笑着。
“你瞧,天亮了——”
“快陪我再去灯会玩会儿吧”
模模糊糊的,他从长风引香走了过来。我伸出了手去,他牵住了我,来接我,再看一场灯。
柘后所出,太子胞妹,生于嘉鸿三年三月廿一。随姐昭字,又添娆意,望其娇冶美好。人谓之,帝王掌心珠,中州娇娇女。不曾赐字,只添小字作阿梨。生时春意正盛,帝王心乐,特种梨树一颗于其宫内。
性娇恣,喜玩乐,不拘礼,多宠纵。常于梨树爬上爬下,令人提心吊胆,后因此被罚入殿内禁闭三日。五岁,柘后大病,去同胞姐一并教养。擅箜篌。不曾添伴读。六岁,得侍卫。七岁,添号折梨。后赐婚与穆氏同尘,不应,数月之后,痴傻不识人事。
春夜自焚于和梨园。帝大恸,令人将尸骨收回,埋于梨园之中,追号封做“添欢”。后,和月帝姬将其与罪臣晏氏停江尸骨共埋一处。
——《宋书•折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