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个不肯服输的小孩，一日争比前一日圆，又仿佛预见明朝渐缺渐瘦的命途，愈要尽兴，将完满的银光洒遍山野。安坐小亭前，闲睇着一盏早已熄灭的烛奴发怔，脸容经月色濯洗过，终不见酒醉后的颓唐，一尊玉器般鲜凈。
教我忘了昨夜也好，忘了被一支焰火辜负的盛装，忘了莲池畔害我贪杯的桂酒，最好把骊山的十五夜当作一页书，了无痕迹地翻过。但太阴星君不这样想，她遣犀慈来，令我再回忆。
“我昨天有些乏。”她怎能没见到我妆扮的王子乔呢！不由得立刻懊恼起来，强作寻常神色，撒了个谎。“所以早早回去了，中秋年年都过，也没甚么意思！”
“你呢？”

“桂花醅很甜。”同她分享关于酒的浅薄心得，甜是一副镶满宝石的刀鞘，让人忘形地以为，它温顺、娱人、不会害谁酒醉或头痛。
中秋夜贪饮的不止我，酒量捉襟见肘的亦不止我，又洋洋微笑起来，圆月如镜，一夜照见一千句糊涂的颠倒的梦话。
却很快被她口述的幻境打动，做昨日的夜光很沉，压着长睫向下垂，不见天际，只见摇曳的红莲如冷的火，水底有十八颗星星，和二十四瓣随波逐流的月。我一定错过了甚么！
“仙娥奔月是甚么？”手托住腮，盯着她，要用目光凿出一个真相。
“你再想一想！”

少年人并不彻明的懂得皎洁多圆缺的道理，故而时常一味的追随着圆润无瑕的那一方、那一日，偏生是今日，中秋逾过的这一日。故而有意之人，在此地的兴致或然会更热烈一筹。提臂支颐来，夏裙蝉翼般的袖就堆落在肘弯，我开始极其努力的，试图真切的，回忆起仙娥奔月是甚么。
“嗯——我记着，似乎瞧见了着穿蓝纱衣裙的仙子！唔，其实只是一道浅色的影，于眼幕前翩翩又向明月色处远去啦”
酒性如斯本应浅尝辄止，确非是未有自知或自制的纵行妄为，而是所谓的自知之明，并不能作为阻挡友朋襟袍意兴临至的藉口。良辰好景，愿与沈醉。
“只记不清，是确有这舞演，还是醉中梦见啦——或许，是当真见嫦娥入凡呢？”

在母亲堆满檀木架、堆满我牙牙学语和童年的藏书中，天女鲛人、赤灵花妖，无一能幸免于爱的高热，他们统统盲目、迷狂如凡人，仿佛这才是天与地共商榷的伦常。他们真正存在吗？月是一面烛影深处的云母屏风么，翌日草尖光灿的露珠，又是姮娥夜夜偷零的悔泪吗？
“蓝色……”与她并肩在迷雾中追忆，一个耽于读故事的我希望她的见闻是真的，另一个我又将妒忌那奇遇。
“或许你只是看错了，又或许，昨夜点了许多灯，晃人眼睛，看天、看山，一时眼花也说不定。”
我醉去后，只记得最后坠入眼帘的，是一片落入池中的秋叶。信口又道。
“谁知道呢，如果真有嫦娥，她为何要来人间？她在看着我们吗？”

是碧蓝的轻纱还是月白的华服呢？平叙而不觉，但要拎此关要来说，实又不能定说了。常言道是酒多误事，反又觉着这一些离谱的未名与风花月夜，是很相衬的。然我之于演舞绝境的追思，也就此巧妙地，与图阁高悬的飞天图，逐渐重合。
“昨夜……是点了许多灯呀，今日也点了许多呢，可惜这么多也不及那一盏”
指尖轻缓的戳着小兔灯匠心以纸花打出绒貌的薄蝉般的耳翼，她也是这万千星火中并不夺目的一点微末，足以为檐下疏影的缺漏添的融融亮芒。她今日执意在此的，会否是昨夜里，伴在仙娥怀中的那一只呢。
“志怪里说，姮娥原也是凡世人，因异端服食不死药，飞升月宫——或许，她仍眷恋人间呢”
我之芸芸，可得其眷恋么？

一低眼，觑见兔子灯，光填满它圆滚滚、轻飘飘的身躯，一团柔莹的雪白，犀慈的指尖也仿佛变得半透明。抿唇咽下心绪，语气淡得像冲过三次的碧螺。“是挺可爱的。”
实际上，我的灵魂疾首蹙额，急切地想，我要做一盏更可爱的！然而秋已愈深，心愿只能留待下一个元宵。
月中的雕栏玉砌，龙首原上也有，但嫦娥穷尽不老不死的千年万岁，也再造不出吵闹拥挤的人间，不无自负地。“月宫也太寂寞了。”
探出手臂，去遮挡、去捕捉渐升的月轮，银光沥过指缝。“但我们还要赏月，还要向往。”月亮嵌在指侧，它怂恿我，明日要打一只真珠的戒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