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初到英王府的我是一头敏感的动物，还未敢探索朱门后的一切，却已很快嗅出，奴才——本能地耻于、抗拒、逃避这自称——间自有另一番丛林般无情的法则，迥异于父亲教我读的书，或母亲掌中一成不变的经丝纬线。你要学会低头，低头，卸下雪窗前的幻想，钻过一道道低矮的篱笆门，你要学会别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虚假的希望。
我由衷希望她离开，希望她回去，回到永远不会背叛她的锦绣丛中，忽略一场乏味、生疏的劳作。她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静默是主宰花园的潮汐，叶片忽而很滑，忽而很涩，不熟练地，用了久到足够吕伯愤怒的时间，将杂草认真除净。
最终，我屈从于王权，和爱新觉罗伏夏比王权更辉煌的笑容。

“在人间”
不禁同她分享童年，格格乌黑的眼睛能看透一切神秘，目光仅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涌出些许笑意：在传说里，邙山处处是前朝帝王将相的鬼魂，他们会在夜晚欢宴、饮酒，南唐后主和吴越国王互陈亡国之痛，贾谊与石崇留下天一亮就会烧尽的雄文。还有兰陵王会吃人的面具，天宝年间巨蛇淬满毒的遗骨，都可以找到。但这怪力乱神，不过是哄小孩子不准夜行的把戏，自然不能当真。实际上，那里只留下一些土堆，很多已磨平不可考，种上了麦子。人们在那里生生不息。
也许有朝一日，我将发现，对我来说，暮霭中的不知处，也如同一座可供灵魂安寝千载的北邙。
在她靠近我的时候，太阳一寸寸下沉，它的火焰不再是清澈的、金黄的蜂蜜水，而逐渐粘稠，逐渐沁出宝石般的血红——被落日抛弃在人间的光聚拢在格格身上。然后我看着她，像她命令的一样，发现她乌黑的眼睛如星河深邃而辽阔。那是没有灯火的郊野，静悄悄，又绮丽的夏夜。
不应有人为之心乱如麻。

“我的大学”
我终于如释重负，终于自觉清白无垢，可以站在她面前。可还有另一件心事在燃烧，浑浊暧昧、炽热温暖的一簇，摇曳着，舔舐着，向魂灵更深深处钻，钻入膏肓之间，做不愿解开的病结。穿透黄昏一样迷蒙的光色，我看见，焰心是她的影子，立在花前的、伏案于灯下的、西山巅的、什刹海畔的……此际正注视我的。我难舍的究竟是甚么，渴望的又究竟是甚么？心下轰然一声，俄而既觉得满足，又觉得怅惘。
我与爱新觉罗伏夏在这里道别。第一次在天光下，高高地俯视她——从前的高下颠倒，只发生在藏书阁幽暗的一隅，我踏在矮梯上，看她的脸孔藏在一百本满文书的阴影里，如云后的小月——夕照是一杆金笔，徐徐勾画她的额发与眉睫，在这永恒的一页间，我和她这样亲近又遥远。
然后我们将各自步入命运的洪流里，她会凭依才智、胸襟、和悲悯，成为公主的典范与异类，至于那一根吞吐云藻的狼毫笔，将渡过河流、攀过丘陵，陪伴烛火下无眠的长夜，直至锻造进我的脊骨，成为再不可割裂的血肉。假如我有幸亲手帮助一些人，哪怕一个人，我会明白，他们也沐浴着德龄公主的恩泽。
天色已晚，我争分夺秒地记住，风如何滑过她的发梢。

“终章”
（圣观三年七月的一日，我匆匆阖上那本无名的小书，肩上的水珠没有掸净，又披上蓑笠，去淋新雨。）
（书中所载，不过是太行山以东的寻常见闻，没有目录、不成篇章、凌乱芜杂，取悦不了任何一位出版家。它关心季候的变迁、河水的涨落、麦子的生长、棉花的收成、老妇人的针线，和行将倾圮的义塾、孩子们背会的第一首诗。这些流水般的记录占据了大部分篇幅，有时暴露作者田间见识的疏浅和落笔时的不加甄选、事无巨细——我总想尽可能忠诚地写下一切，想教会一个对五谷一无所知的人耕种，想为她描摹这片土地的每一寸皲裂和丰饶。书中还有长长的脚注，一板一眼地解释农人烂熟于心的名词、飘荡在炊烟里的短歌，偶尔有一张小小的插图，画植物、燕子和瓦片碎了的房舍，一些碎片似的段落生硬地出现在叙述中，它象征着某一刻，我忽然想起舆图或书本前的一段对话，那些不经意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夏雨频仍，手抄本受了潮，边角微微地卷起来，它变得更加不起眼，像一叠心血来潮的废稿。但是会有人知道，我知道，所有孤独的夜晚都藏在笔画里，它们交错拼凑出一个个遥远的黄昏，和一首缄默的情诗。）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天。

我永远会记得和孙璧光相处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