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闰月，今年的年格外晚，因而到了十五这一天已捱过最难熬的三四九，如自个儿一般怕热贪凉的人，已将厚夹袄换下。灯会上的人格外多，混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不时停下看街边商户灯笼下垂出的灯谜】
赤子？
【莫看花灯多，谜面花哨，但谜底总能一窥，一时被这两字难住，想不出是哪本文史上的人物。心头始终惦记嘀咕，连到了荟萃楼盛家的宴上也不时走神，肋下忽被怼了一下，才见盛先生刚说了什么正看着我，身边人朝旁使了个眼色，寻着看过去但见个眼生的姑娘，遮袖轻咳了声，故作镇定回先生道】
盛姑娘长高了，上次我见她时才这么——
【随手比了个高度，话还没说完，突然又被拐了一记，狐疑止住话，有人附耳来道了两句，方知先生问的是上回去穆府时见的那两只鹤。原委既现，众人不免哄笑，如此反倒振作精神，跟着自嘲笑笑摇头，起身作揖致歉】
才琢磨着没解出的灯谜溜神了，想取巧蒙混过去，还是被先生识破，孙姑娘，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将您误认作是盛三姑娘，失礼了

【舅父于元宵夜设宴，许多人并不认得，只叫边花灯引得心痒，来时在马车内匆匆一瞥，却因天色晦暗，看不清灯下垂着的谜，路上行人已众，摩肩接踵，热闹喧哗，上元夜须得猜谜赏灯，方不负一轮玉盘映团圆。】
【早几日听闻大栅栏有高跷秧歌，恐错过时机，与小姐妹约好再过一刻去看灯，舅父向来疼小辈，自也应允，只说不许晚了，指了两个小厮随着，又说给孩子们备了鲤鱼灯，让回外祖家拿了再去。满口应下，又等不及，悄悄差人取灯来，翘首等时，不知是谁，将我认作了小表妹。】
【席间少爷小姐众多，大多面生，一时错认也难免。旁者皆笑了，怕人难堪，还礼道声客气，替他解围】
今年的灯谜的确很刁钻。
【元宵灯谜供妇孺作乐，并不艰涩，而他言谈有礼，举止有度，是个读书人，不该猜不出谜底，于是好奇，待这一场笑散了，众人又推杯换盏起来，见无人再留意此处，笑着问道】
是怎样的谜面将公子难住了？

【灯会上游人如织，两旁酒楼商铺也都聚满了人，尤其是这样的会馆中，各家早早定下临街的雅间，亲朋好友相聚之余，推窗便见五光十色。喜庆里规矩重却不拘束，尊长把酒雅谈，年岁浅的爱热闹，早早坠着仆从街上看灯去了】
【心上搁着谜题未解，身边人偶尔闲话一二，始终难将精神头全济在这，早先失礼，来人一问自然是和盘托出】
谜面是“赤子”，要取一个人物的名字
【左掌摊开，食指在掌心上给她比划是哪两个字，不觉把念头也一一道出】
要是把赤当做名字中的颜色论，范围似乎太广了些，单说用丹的，曹子丹，燕太子丹，尧子丹朱，再说赤还可当红，当绛，当茜，当朱，等等等等无穷无尽。荀某又想或者赤子说的赤子之心，那么屈子算，岳武穆算，阳明先生也算，又是数不尽了
【解谜最忌路子走左了，使的全是无用功，这道谜面简单，另人思绪万千，好似眼见曹孟德七十二疑冢，以为唾手可得，实则压根无从下手，苦恼笑道】
兴许还有旁的解法，只是荀某才疏学浅

【向掌中看清谜面作何写法，简单二字，却引他将上下前年想了个遍，谜底为何暂且不论，可见他饱读诗书，兴许更有功名在身，换作寻常八旗子弟，恐怕早一笑了之，不肯在此细微之处费心思。元宵灯谜大多容易，甚至稚童也能猜出一二，读书人熟念经史，不当被此难住，可若一心往深处想，反受禁锢，便只剩执着的苦闷。】
【因见他面含两分愁色，与人闲话也心不在焉，恐怕猜不出这道灯谜，即便今夜灯再璀璨，也无心赏了】
燕太子也好，屈子也罢，的确都可称之为赤子，我也有个谜底，不知对不对——《西游记》中的圣婴大王施三昧真火，称霸火云洞，能不能算“赤子”呢？
【偏靥而望，又连摆手，笑道】
我胡猜的，荀公子莫笑。

诶？
【乍闻还不知她所指，待反应过来眼前一亮，顿觉疑云消散，柳暗花明，也恍然大悟自个儿进了哪的牛角尖，平日在翰林院书翻多了，于宦途钻营，不自觉事事化简为繁，此题正是一记当头棒喝，常怀赤子之心才能解赤子之谜】
【抚额笑笑，拱手一揖，正谓三人行必有师，不期然受教】
姑娘解的极对，上元节庆阖家共享，谜题自也应当老少皆宜，在下只顾那些顽固记性，幸亏姑娘指点迷津
【心中疑问既解，刚注意起方才、现在，适才已有人提醒她的身份，虽从未见过，细算人情渊源还不至于太远，便自报家门】
在下荀万旌，在朔平时多得盛先生教诲，现在翰林院，也多得穆大人提点
【一股脑全说了，回味颇像在攀扯关系，却也不觉窘迫】
总之多谢姑娘

【此乃今朝元宵猜的第一个灯谜，赤子谜面，也算个好彩头。往年与父母弟妹围坐赏月，轮猜灯谜，对的有赏，错的要罚，玩至月上中天仍不尽兴，今年来舅父身边凑热闹，待看过高跷回家后，也让小弟猜上一猜。】
【灯谜既解，只觉他言语也轻快了，听过名讳，隐约耳熟，兴许是某次途径书房，隔窗听父亲提起过，至于自己是谁，想必他已知晓，如此也算有些渊源】
荀公子太客气，我不过是胡乱猜的，不想荀公子原是翰林中人，倒是我班门弄斧了。
【一番推辞客气，又觉他博学多识，不同于那些金玉其外的纨绔，自有一番气度，便盛情相邀】
来时我见街边灯下垂着灯谜，只是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听说大栅栏的花灯还要多，一会儿还有秧歌杂耍，荀公子也去看看吗？

【短短数息间接连窘态，与她虽是初相识，莫名能辨得她话中并没有取笑的意思，自也端得神色自若，连连摆手】
哪里哪里，荀某一个呆子罢了
【连“书”也省了，在座不乏进士及第，更有神应年间的二甲传胪，我那点功名委实排不上名，哪里敢枉担。刚刚从东街过来，一路留心瞧着，连外番也出来凑热闹，金黄色的头发在瓜皮帽下还是露了出来，灯火一映分外显眼。没听出她相邀的意思，只当是在客套，往老师那看了眼】
某还要侍奉先生左右，就不去看了，街上人多，姑娘多当心些

【也识得几家世交公子，却嫌他们通身纨绔习性，只会遛鸟揉核桃，无一如他谦和儒雅 ，因而颇有好感，本意邀人同往，去大栅栏再猜几条灯谜，他却婉拒，稍有失望，一转念，又开口】
舅舅向来最好脾气，尤其逢年过节，从不束着小辈们玩，公子若也想去，我去向舅舅说，他准答应。
【只当他恪守规矩，老师在此，唯恐失敬，不免笑他太过谨慎小心，既为学生，怎会不了解先生为人。试图打消他心中所虑，双眼弯弯，等他回答，故意又道】
听说还有高跷会呢。

【少年时遇家道中落，亲睹了故旧亲朋间的人情冷暖，便不好往人堆儿处凑，至入翰林院有迫不得已的应酬往来，才渐渐放开些，但性情未改，人声鼎沸只觉嚷的头痛，更不要说与陌生姑娘家，因而又紧着摆手】
姑娘好意荀某心领，只是，只是——
【语塞寻不出合适的理由，拈袖口在鬓角掖了掖汗，言辞闪烁道】不敢有劳
高跷游园一会儿就开始了，容荀某少陪

【他一阵支吾，似颇为难，既不愿意去，也不勉强，只是有些惋惜，少了个猜谜同乐的伴儿。打发去外祖家取灯笼的人已在旁候了一刻，小姐妹也频频示意，知再多耽搁要误时辰，大栅栏距此有些脚程，加之游人众多，车马恐行得慢，便笑着道别】
公子说的是，我得走了，咱们有机会再见。
【又去舅父跟前告了辞，令小厮驱车快些，去时路上，将方才新得的灯谜说给小姐妹猜。】

【会骑马，却不精，力气又小，拉不满弓，偏爱看人狩猎，父亲怕出闪失，特命换骑一匹小马，又令侍从随着。策马入林中，与小弟围截一只野鸡，追得它无处可逃，腾空而起的一瞬，一支箭从耳旁啸过，野鸡跌坠在地，再也不动，小弟三两下拔下尾羽，扬手说留待绑毽子玩。】
【笑赞他长进颇多，话音未落，他不知看见什么，马鞭一抽，扎进林深处。追他时，恰见荀公子射鹿，勒马看了一会儿，便再追不上小弟的影，索性一转缰绳，寻去父亲身边。】
【渐有人驮着猎物回来，多是兔子野鸡，也有猎着鹿与狐狸的，待一一看过比过，小爷们又翻身上马，叫嚷着要猎一头熊。此次却未随他们去，而是追上猎鹿之人，笑打招呼】
荀公子不仅有文才，也善骑射，难怪父亲总夸你。

【草长莺飞时节，百兽复苏，城郊山脚下大片的地方被圈做猎场，才萌发绿意的草木间骏马飞尘，猎狗呼哨。荀家有春秋两猎的习惯，便告假一日并上休沐，也来凑个热闹，可惜出门忘看黄历，怕是上书诸事不宜，虽将奔逃的鹿一矢毙命，却没瞧见躲在灌木丛中的幼鹿，方恍然大悟难怪大鹿去而复返】
【一时失察将自个儿的头彩变作人祸，引幼鹿回到营地，同众人道明原委，脸上本沾染了尘土，此时更是灰沉沉的，早失了继续追逐的兴致。下马收弓拢箭，抚了抚还没撒开欢正闹脾气的枣红马，拱手一礼，勉强笑道】
七小姐谬誉了，荀某是一把傻力气，只知弯弓射箭，眼力却不足
【即便承认过错，仍难免迁怒于时运不佳，愤懑不快，以此求自我排遣。靴口里落进了一根草枝，隔着布料刮刺着脚腕，仰看坐骑上的人，忽被斜照过来的艳阳刺痛了眼，下意识偏开目光，无由地心中徘徊的郁气倏而散了，重握上缰绳，笑问】
我得了只小鹿，你要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