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拥林派又为何会完全看不到曹雪芹今稿的构思已转向“以假混真”,而只是死死陷在“人石两分”的早稿思路中出不来呢?这也跟程高本的改写有很大关系。对于贾宝玉、顽石、神瑛三者之间的关系,程伟元、高鹗并没有延续脂评本所最终确定的“以假混真”的设定,而是在“人石两分”与“以假混真”两者之间和稀泥,别出心裁搞了一个“玉石瑛三合一”的写法,索性将顽石与神瑛写成是同一人,将贾宝玉处理为两者共同的后身。本来在甲戌本第1回中顽石乃是一个身形巨大粗蠢、无法自行移动的巨石。被女娲弃置于大荒山下,只能停留于原地,“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程本作“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直到一僧一道前来,将其变作美玉,携入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姑处挂号。但程甲本、程乙本第1回却给顽石添加了“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的特异功能,又说:“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程乙本第1回)这就把顽石与神瑛合二为一了。在后面的行文中,程本也一直把顽石与神瑛处理为同一人,一路延续到程本后四十回当中。比如程本第98回的回目就叫做“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程本第120回却说:“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等于是在贾宝玉的顽石身份与神瑛身份之间,搞了一个暧昧不清的双重承认,而没有像脂本原文那样坚决果断地肯定一个,否定另一个。拥林派红学对于《红楼梦》的最初印象又恰恰源于高鹗续书中的这些绛珠归魂、神瑛洒泪的描写,自然很容易对贾宝玉为神瑛转世的说法形成执念,死死抓住而不肯放手,对于曹雪芹所最终确定的贾宝玉系顽石后身而非神瑛侍者的构想予以了选择性失明。
再进一步,程伟元、高鹗又为什么会在顽石与神瑛的问题上采取这种含混不清的立场呢?这也是高鹗读反了《终身误》这支曲子而造成的后果之一。《终身误》中的“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本来是照应甲戌本第1回中癞僧、跛道劝阻顽石下凡时讲的“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但癞僧、跛道劝阻顽石下凡时讲的这一段话,连同其前后的总计四百多字却被甲戌本之外的诸脂本丢失,程本的上游底本——甲辰本中就没有,程甲本、程乙本第1回中自然也没有。于是,程伟元、高鹗就很难通过这种前后呼应关系,看出《终身误》这支曲子实际上写的是宝玉错爱黛玉,强调的是顽石贾宝玉不听癞头和尚的劝告,痴迷于跟他并无真实前缘的绛珠林黛玉,本身就是选错了终身伴侣。稀里糊涂之间,程伟元、高鹗反倒把《终身误》误读为宝钗错嫁宝玉,被“金玉良缘”耽误了终身。这就把孰为真前缘、孰为假前缘的关系给完全弄颠倒了。本来脂本是以女娲宝钗与顽石贾宝玉之间的金玉良姻为真前缘,以绛珠林黛玉与顽石贾宝玉的之间的木石姻缘为假前缘,但程本却要把木石前盟理解为真实存在过的前缘,金玉良缘反倒是“终身误”。按照后一种理解,自然不可能领悟到木石姻缘实际上是“以顽石、草木为偶”的阴差阳错的讹缘,绛珠林黛玉完全是还错了眼泪,只会认定二玉确实是有先天交集的,仅仅是不符合家族长远利益,被家长们后天拆散而已。所以程高本不可能像脂本原文那样果断写明贾宝玉是顽石,而不是神瑛侍者。同时,由于石头视角早已被曹雪芹中途废止,除了残留的很少量早稿文字以外,通灵玉已经几乎完全丧失了独立主体身份,程伟元、高鹗也想不到顽石是可以不当故事男主角,而仅充当全书叙事人的。这就也没有办法恢复为早稿“人石两分”的构想。为了让《红楼梦》第1回开篇一大段顽石神话的功用不至于完全落空,便只能和稀泥,干脆让顽石与神瑛合并为同一人。但这种合并的内在逻辑却又是断裂的。脂本第1回本来说顽石身形巨大粗蠢,不能自行移动,只能呆在大荒山下“日夜悲号”(程本作“日夜悲哀”)。程本却给顽石添加“自来自去,可大可小”的特异功能,让他自行跑到警幻仙子处游玩,换了个身份变成神瑛侍者。但既然顽石都能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又如何会回到大荒山下“日夜悲哀”?既然顽石自己就在警幻仙子处取得了“赤霞宫神瑛侍者”的身份,他要下凡不可以直接找警幻挂号吗?为何偏要先回到大荒山下,再由癞僧、跛道“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如此来回折腾难道不嫌累吗?高鹗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诸如此类的矛盾冲突,在程本的故事层面也是无解的。只有回归脂评本原著原文的设定,才能正确理解《红楼梦》的整个神话框架体系。
回到脂评本原著原文之上,女娲与顽石的故事无疑才是《红楼梦》整个神话框架体系的核心,神瑛与绛珠的故事最多是一个重要的支线。同理,宝钗与宝玉的金玉良姻,串连起开篇的女娲炼石和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这个全书大结局,这才是脂评本《红楼梦》原著中的第一主线。黛玉与宝玉“以顽石、草木为偶”的木石讹缘,既不能上溯到女娲炼石的开篇,也没有延续到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终局,只是一个半途结束的支线故事,充其量只能算是脂评本《红楼梦》原著中的第二主线。所以,曹雪芹给予宝钗全书第一女主角的地位,根本就不是黛玉所能取代的。事实上,曹雪芹盛赞宝钗是他心目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脂砚斋盛赞宝钗“只以品行为先”、“高诸人百倍”,皆不曾将同等的赞誉给予黛玉。这本身就说明了曹、脂尊钗抑黛的基本立场。再从脂本正文的用语习惯来看,曹雪芹设定了“金陵十二钗”的概念,让书中女子皆跟从宝钗的这个“钗”字,明摆着就是要让宝钗来领袖群芳。书中可没有“金陵十二黛”、“金陵十二玉”之类的说法,林黛玉还不是老老实实地算在“金陵十二钗”的行列之中的?曹雪芹一连九次使用“宝钗等”一词来代指包括黛玉在内的大观园群芳,却从未使用“黛玉等”三字来代指代指包括宝钗在内的大观园群芳。这也点明了作者心目中的群芳冠首乃是女娲宝钗,而不是绛珠林黛玉。甚至连“雪芹”这个名号也是取典“佳人旋贴钗头胜,园父初挑雪底芹”,“雪底芹”对映的就是“钗头胜”。林林总总,皆呼应了脂评本《红楼梦》原著以女娲炼石为万仞雪山之源,以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为百川归纳之海的整体构思。程高本首先是颠倒了金玉与木石的主次关系,结果后世拥林派接过这个设定,连价值取向也一并颠倒过来,将原著的尊钗抑黛颠倒成捧林诬钗。这种错上加错,当然只能距离曹、脂本意越来越远。直到我们钗学研究横空出世,致力于脂评本原著分析,坚持用实实在在的脂本原文说话,这才将《红楼梦》盛赞宝钗、推崇宝钗与宝玉之金玉良姻的本旨给完整恢复出来。红学也只有走到我们钗学研究这一步,也才真正实现了对昔日误读的拨乱反正和对脂本原著的正本清源!
(配图:川剧《薛宝钗》,王玉梅 饰 薛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