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甘肃时，虽也有过两次回京述职的机会，但往来京城与西北，路途遥远，便是向来身体强健，也不免要显露疲态，惹得家人担心。如今迁调回直隶，入京并不比从前频繁，总不好擅离职守，但哪怕只是借着述职的机会在慈云寺桥稍住几日，也已很足够。】
【秉参曾与我提起过一回，与他同出和尔、却属不同支脉的一位长辈将过寿辰，他特地托人寻了一幅画来，号称真迹，却也无从鉴定。得知我父亲对书画之道有多年研究，便托到宝济府上，要我阿玛帮忙掌一掌眼。】
【算着时辰，阿玛此时应当正于翰林院当值，只是今晚应了政宗要往全聚德去，多半候不着人，交给额娘也是一样。盘算过后，便携画卷往宝济本家宅邸去。】

-
【 几日来颇为沉默寡言，并未露出破绽。细细观察过年历同书信，已知年号唤作中武。自身形容同先前未有差别，约莫是相同的年岁。宝济宅邸也并不在阜成门内，而是在朝阳门外八里庄的慈云寺附近，距从前的公主府以东十里处。】
【 而自个儿那舞刀弄枪的亲弟弟，在这个世界还是正四品的官衔，却从侍卫领班成了国子监祭酒，实在是南辕北辙的路子。也正是这变数，令己身不敢冒险坦诚，生怕惹出些轰动情形。】
【 在这相似又不同的世道中，活得实在糊涂。譬如眼下，推门而入的青年人为何面带疑惑？】
【 当即拣了最妥帖的说辞，不多不少道】：怎么这会儿来了？

【在步入集灵斋所在的院子前，我都已打算好了，先将卷轴放去书房，再去同额娘问安，请她帮忙转告。没成想守在院门口的小厮恭敬地将我请至阿玛屋外，道是显三爷正在府中。】
【翰林院的官职相较之下算是清闲，但阿玛一向掐着时间去点卯——莫非是身体抱恙？老宅中竟未传出消息，上回见着的时候人也还很精神。我欲一探究竟，小厮却面露为难神色，大有一副“您想知道就自个儿问三爷”的架势。也不差这片刻的功夫，抬手叩门过后，推开雕花木门入屋去了。】
给阿玛请安——【并非缠绵病榻，屋里没有丁点儿药味，他问话的声音也一如往常。暗笑自己与连章通力合作，破了几桩疑案，还真在潜移默化间养就了那么点明察秋毫的本事。】同僚有事相托，我替他跑个腿，来请教您。【乍一看不见病态，但仍是不能完全放心。】您今日不曾去翰林院，可是哪里不爽快了？

-
【 同甸甸成婚多年，始终未孕育子嗣。好在家中从不缺人承祧，二人皆对此并不上心。如是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自诩宁谢纷华而甘澹泊也不为过。本以为既立府于慈云寺边，当秉避世之志，料想这个世界的生活也是大差不差的。】
【 但眼下，这个芝兰玉树的青年张口就是一句“阿玛”，险些令人呛出口茶去。眼前青年却有张同自己年轻时相类的面孔，眉目又颇肖甸甸，当下便确认他定然是自己血脉。未成想老来得子竟以如此离谱的方式实现，一时面上忧喜交加。】
【 至于“去翰林院”，更不知是哪来的说法。就算是老童生、恩骑尉，应当也是进国子监研修？】
【 震惊而无言 】：……【见其惑色愈深，只好道】身子好得很，只近来……也别无他事。【又去翰林院作甚？】
【 复岔开话题 】：就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手上拿的是？

啊——那就好。【他的神色变了几变，约莫是有些为难之处，答得也有些勉强，比平日里少却几分沉着淡然。事情应当并不简单，不似他话中说的那般轻巧。】
【近年总驻守地方，从甘肃副将到直隶都统，仕途平顺不假，但久不能侍奉双亲，也的确未曾时常请安探望，心有愧疚，对长辈的身体康健更为看重。】儿子自西北带回些虫草老参，都收入府里库中，还请阿玛随时取用。
【既然家中既无变故，身子也好，那许是公事上遇着其他烦心事。多见游子在外，报喜不报忧，他将麻烦事避着我们做子女的，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如今官至从一，算是得圣上赏识的后起之秀，亲封荣献公，同朝为官的大人们也少不了要给几分薄面，我已不再是需要父亲一味遮风挡雨的少年，也能替他分忧了。】
【这些暂且不忙着打听，先将秉参托付的事与人交代。】您也晓得，骁骑营有位和尔小将与我交好，叔父也识得的。他寻得一幅大家真迹，又苦于找不到懂行、可信的人代为鉴赏，听闻您是此中高手，特与我说情，看能否请您替他掌眼。

-
【 那些个重生话本，在天降大儿的一句“阿玛”下，都化作了灰烬。前几日还能疑惑这场遭遇是否可能是一招袖里乾坤，可如今言谈自若的青年，已将我最后的疑虑消解。】
【 无人能解释这般咄咄怪事发生的因由，也无人能理解——我亦如是。】
【 瞧着青年的容貌，自然而然地生出慈爱之心来。如普天下的寻常父母一般，很想将他这些年的成长缓缓听来。虽他面上不带风霜色，甫闻他曾在西北那等荒凉之地谋生，不由牵心。】
：这些东西所耗不菲，我同你额涅身子尚且康健，哪用得着？
【 就目前的情形看来，宝济上下皆在公中领用。虽尚且不知钱财来源何处，左不过吃老本罢了。如今甸甸失却国朝长主的身份，这虫草老参必然来源于小子的体己银钱——这孝心，我实在受之有愧。】
【 恐坐谈间早辨龙蛇，好在做伴读同驸马时也见过不少精妙笔墨，道 】：虫草老参容后再说，先将这画轴展了罢。

【在地方整顿军务的同时，亦整肃风气。贪////腐之事自当打击，但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各家交换些特产土仪，实属人情世故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总不能一刀切了个干净。到底是同僚的一片心意，收的不多，却终归不缺。】京中虽也不缺此等珍稀药材，但还是西北的最正宗。府中存些，以备不时之需为好。
【至于鉴画之事，他应得痛快，此行应当是不负秉参所托了。将画卷展开，动作放得轻缓。拿惯长剑长枪的手，从前也是常舞文弄墨的。】据说是出自程穆倩之手，不知真伪。【单看画作，千岩竞秀，沉郁苍古，气势磅礴。】我本劝他，此等笔法、意境皆为上乘，不必执着于真迹仿作。然他道是要送与家中长辈作寿礼，还是不要失了稳妥。
【不是我偏心家人，以阿玛的本事，哪怕不入官场，荣宝斋的老板都要将他奉为上宾，只求几句提点。】

-
【 几个不缺、备存，又让自身新增烦忧。来此时日尚短，也不知如今的大房以何种营生为继——总不见得是吃国子监祭酒的百余两俸禄罢？遂拿定主意，待熟悉了此地风物，要为家门而计，安稳谋生。】
【 待青年将画卷徐徐铺开，这才见他虎膺松根皆带薄痕，大抵是于西北留下的印记。联想着他先前提及的骁骑营的和尔某某，不由猜测我这儿子也有些功夫傍身。】
【 不及多想，已被丹青吸引目光。见之兼具秀丽壮伟，万千峰峦奇崛，不由赞叹 】：好一幅千岩竞秀图！这“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用笔，确是青溪风格。
【 可再细观，虽画面沉郁古朴，布局却与其山水图轴惯有的疏朗不同。复半俯详察，才笑】：布局盈满，行笔状似蛟蛇纠结，确与常见的枯瘦细长不同。可即便密甚，依然保有雄浑气势、开阔气象，才当真展其欹嵚历落之心境。
【 颔首 】：此图，当是程穆倩晚年所作。

那可再好不过，待我转告秉参，他总该放心了，多谢阿玛。【尚未入步军营前，我也常听阿玛鉴赏各类字画，从中受益颇多，也自有些积淀。数年下来，荒废大半，他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好，能从细微处辨别，愈发老练。说起来，叔伯长辈应当也没想过，我真会从武入营，又在这条路子上越走越远。】
【兄弟托付之事已然了解，身为人子，不宜太多干涉父亲的决定，但官场若不如意，我这做儿子的能从中斡旋一二，也算尽些绵薄之力。】请恕相夷多嘴，您若与共事的翰林院同僚起了争执，尽可不放在心上，文人相轻，谁也说服不了谁，千百年都向来如此。
【后头的话更有些逾矩，然屋中不过父子二人，又在自家府邸，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但若真有人刻意使绊子，您也不必一力担之。儿子如今到底也是一方都统，虽不长居京城，总有些人脉能用上。
【至于后头的劝，也是免不了的。】只是您终归领着翰林院的俸禄，待到事了，点卯还是省不得，免得让吏部的人为难。【这些原不用我提的，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怕阿玛一时意气上头，因小失大。】

搬来小板凳可乐炸鸡，追更达人.jpg

-
【 原来我的儿子叫相夷。】
【 并无太多时间用于惋惜错过的人生，盖因眼下已然发觉命途倏忽间旋复回皇，将这些天总结而得的点滴都否决了个干净。什么同僚？什么矛盾？？什么一方都统？？？不啻于当头惊雷一道，将人劈得愣怔在原地。】
【 适才还想着，这小子大抵在西北做些人参虫草买卖。要是收成不好，自个儿也就只能仗着见过些好东西，去潘家园里倒卖古玩字画为生。天晓得这个世界的走向如此曲折离奇，一过来就先满上一份工作？！】
【 惊愕失色下脱口而出一句 】：什么……起争执，你阿玛岂是掉嘴弄舌之人。
【 再看向相夷，目色多少带了些别扭。一盏茶的时间里，一位善良质朴的药材商人，摇身一变为执掌虎符的家国栋梁，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 不知从何点评而起，艰难地捧起茶盏啜饮之后，长长地叹出口气来 】：哎……且放心罢，你阿玛不是三岁稚儿了，下雨知道往家跑。
【 挥挥手，赶紧把人赶走，免得自己露马脚。】：这么名贵的画，长久拿着也不好，快给你小友送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