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讲，每家烜赫簪缨的门宅中，都需有我这样子年高德勋却又免于政事繁杂的老者，小辈们时多摩擦，或是主持，或是调和，抑或是单纯地指教些人生道理、学堂功课，实在不成，搁在庭院中也算能顶替那对镇宅的石狮子】
【往这跑得顶勤快、顶虔诚地，尚数隐字辈的七丫头，独讳个绿，人也生得清净，什么练字临帖、刺绣女工，总也比谁都能耐得住】七丫头，错啦。
【敲了敲旱烟袋】
隐字怎能这样写，这字原本就古朴幽寂，你再用小楷，难免小气。

（春不老，京师虽近关外北漠，故每至春天竟非支柳桃花的景兆，可到底春谒，春意仍是很暖的，融融地浸在春江与春风之中，教全城都知悉春的莅临）
（因而，笋指流连与熟宣，搦管提毫之时，也不像冬节中冻地僵硬无比，唯可战战颤颤地走笔于龙蛇字迹，宛如蜿蜒爬行。正写着字儿，忽闻声）那错啦？（本下意识地，思到五爷爷正讳中“寅”一字，却听古朴幽寂等语，方才缓缓发觉，原是讲我这一“隐”字）
可我……
（低了头，螓首连带着两边儿垂髫，一道埋进肩窝中）我只会写小楷。

【打从退了仕途，就安享起此浮生闲暇，虽因赋性自然，畴昔也不曾有过朱衣紫绶的大宏愿，但究竟官居二品，距封疆大吏也不过一步之遥，骤然丧妻戴孝，再兼罢官辞任的疾变，心中并非全无遗憾，而这些家中闲暇时日一日日地过下来，那点子遗憾，也尽数化作缕缕灰烟了】
【看丫头好学，又颇悉心听教，不免得意】
是么。【淡淡地两字，甫才回想起她们女子，大抵多以秀巧纤致为尊，故论字则风行簪花小楷，论书则几篇宋词闺诗而已，那些儒生们所贯爱的瘦金体、长骈赋，不在闺中称王】
那还想学什么，我教你。

（觉禅氏既称世族，纵是女儿，亦不可全无诗文教养，因而字儿也颇有女师来教，却以年小，那西席事倒还没提进日程呢）
（自个儿却早慧，从小只嗜书爱静，不爱与同辈人玩闹什么，或斗草，或投壶，亦概也不沾的）真的么（故此时听五爷爷出言，双眼便很亮了亮，畴昔便见过爷爷那手好字，笔迹劲瘦，瘦而有骨肉）
（——那才是我该写的字，我想）
五爷爷写的什么字？我想学那个。

【少时虽不有凌云壮志，风流雅致之事却无不通擅，故一手宋徽宗所创的瘦金体可谓出神入化，狼毫之下，铁画银钩也好似塞外琵琶，铮铮能闻响声。既闻她爽爽快快地道出所想，不由哈哈一笑道】
好哇，你是有备而来嘛。
【从躺椅上微微前倾，又问】就只想学这个？【言外意思也再彰显不过，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咯，我镇日里尚有大把好时光，可不能全做了人师】
【过了冬天，枇杷树又重新缀绿，竖立在院中】

（若讲，簪花小楷何处不好，我却也是讲不出什么，很好呀，书风正气，又颇合女子柔美，但，卫夫人笔下小楷再师承钟繇遗风，皆称之脱俗出尘，千古有传，也不可时时都用它，乃至只用它的）
（我仍以为，那笔瘦金体的瘦硬绰约、性气浓烈，更似，书生风骨）
（都说字如其人……好罢，因想及徽宗故事，暂不作此论）嗯，（仔细地想了想，眼珠一转，又求道）五爷爷书房中，有赵孟頫的真迹，您曾说过，那是飞白体（可他会吗）这个也能教我吗？
（板正地端坐在躺椅边，枇杷树就罩下一片阴影）

【瘦金体力透纸背，飞白体笔走龙蛇，各有其长处，自然前者因运笔轻便快捷，更兴盛于此世，而后者虽在唐时受文人墨客、帝王将相皆推崇，却因不便运用，渐渐已失落于后代骚人，可不巧，我还确然很有兴致，研习多年】
【故望见她那双清澈的眼，瞳仁里映出小儿澄志，也映出她怀疑，像在说，“您会吗”】
【士可杀不可辱，已来不及想是否为激将之法，先应道】这有何难？五爷爷当年在官学读书时，那手字，连文魁南学士也是夸的，你放心。
你既然想学，知无不传。

（五爷爷有时，很怪的，他会独坐在那株枇杷树边，闭着眼儿，连空气的流动也肯顾怜老人家的时光，为他而止住了——我听说，他曾有位很相爱的妻子，那是皇家公主，人人都称赞她的风姿）
（他并不曾极老，可那些树叶、风、和光中的时辰呢，他却好像须发皆白，恨死一片新绿）
好！
（而孙七格格却还太小，纵使偎近这块生死相隔的伤心地，也不知其中爱意，只因有此一字师，止不住地欢呼雀跃了起来，露出月牙眼）

【因与小儿夸耀，竟鲜见地讲起此间少年事，若遥想当年，也有三两酒肉好友曾于红楼之上，相约有登阁入殿、匡服江山的青云志，却不知而今，多少人已走至明堂上，又多少人远庙堂、入江湖，收藏起年少狂言】
【枇杷黄熟，正该是鱼米满仓之时，而今枇杷虽没结果，因春时而生出满树蓊郁也颇讨人喜，或者，也是另一形式的鱼米满仓】
飞白体重用墨，因太过工巧，写起来冗繁，许多人也不学了。你可想好。
【两指曲成九字形，敲了敲小孩儿脑袋】

（待所谓飞白体，并不很知晓，却在那时瞧见那时浓时枯的字迹时，已被煞为折服，不止是字，更像是树树秋色、夜夜雪月的山水名家，故闻太过工巧、冗繁等语，一瞬也未犹豫，更不必犹豫，便又接道）
学！（一声好，一声学，字字都是斩钉截铁，切金断玉，不很像七格格素日温文做派，只恐他反悔）五爷爷，我喜欢写字儿，簪花小楷也很好，可我……
我不想只有这一种。
（彼时格格年轻，难能深叙其中道理，人生，亦不可只这一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