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哒——】
【一滴雨自咸福前东配殿的金瓦上落下，倏忽跌到青石灰砖上溅起细碎的水珠。很快地，漫天的雨丝犹如万千织女手中的绢线，一齐从云端洒下，雨点是穿引的粒粒珍珠，将天与地紧紧相连。】
【我抬头望一望牗外为雨水洗刷青翠的梧桐阔叶，喜滋滋的朝炉上温酒壶中丢了一颗梅子。是我自宫外带来的越州青梅，赶着溽夏的尾巴糖渍，好解馋佐酒吃。】
【我拉风萼同饮，她是个不识人间真情趣的假淑媛自是不肯，又想唤殿内伺候的小黄门作伴但实属不合规矩，只好一人独饮。几盏过，五脏俱暖，雨势渐衰，趁朦胧酒意，起兴道。】速备车马，与我共游御花园。【话音刚落，履尚不曾移便被风萼捉住袖襟，好生劝到：“小主这是吃醉了，尽说些胡话，快进里间儿歇歇。”】

【细雨之下的步履匆匆往往有着许多逃避的意味，秋雨寒，冷气儿打袖管开始往里钻——这并非是叫人欢喜的时候。长长的宫衢被腾升的雾气遮挡了视线，往前瞧就仿佛看不到头。其其格习惯了沉默，撑起的油纸伞挡走了细雨如丝，却偏偏有半路“劫道”者，撞歪了油纸伞，天地间的雨便倾泻而来。】
什么人？【其其格赶忙扶正了宽大的伞，唐突而来的劫道人荒唐的跑到了自己怀里，其其格一时间的手忙脚乱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叹息，将怀里的人交给了仓促跑来的宫婢。】
【其其格的汉文不比格根，交流起来便费劲了许多，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总算知晓了何人。抬眸瞧了一眼宫匾，咸福贡三个字在雨中似也歪了模样，面色多了不耐烦——这雨本就扰人，再瞧那几个小黄门，早就被淋湿了肩膀衣衫。】
【另一把油纸伞下的女子似涣神，只可惜两把伞遮挡了许多目光，朦胧的雨水也让人看不清模样，于是伸手挑开了遮挡目光的伞沿，这才明了为何唐突，便更蹙眉，收回了鎏金护甲。】既喝了酒便别跑出来生事。
【402】

【天幕上垂下的细雨肖似婶娘和软的手掌，在每个躲懒的夏日午后抚过我汗津津额头与碎发。夕阳灿烂如血恢弘绮丽，将她清秀瘦削的身骨勾勒上一层绒绒金光。千百次的，我幻想这就是母亲手心的温度。】
【风萼不若我灵巧，步履总迈得很缓很慢，一步一步生怕行将踏错，是以在她将披风送来的刻下狡黠地从旁一闪便似一只山雀般飞出笼去，只是尚未出闸便撞进一个过分柔软的，散发着XX香气的暖燠怀抱。】哎哟——【素手一壁揉着额头，一壁顺着力朝后栽去，冰凉的雨丝接连落在粉白色的玉靥上，酒意裹挟着泥土的腥潮气味熏的人一时醒，一时醉。】
【扬起眸入目之处是一圆青翠碧色，我正疑心西北的莽莽平原在我小酌的须臾侵占了紫宫禁阙，忽地那畦青青赫然换作美人面，我隔着濛濛秋雨，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那双格外英挺的眉峰合拢颦蹙，好似正面临着天下间最难解的纷扰。】
【我不肯见美人为难，乐得邀请她往我的小天地中把酒一叙，在杜康殷勤的觥筹里将生活的愁苦一饮而尽。幸而我在酒精的游戏里仍还记得教习嬷嬷殷声提点的典规宫范，先施一礼，而后道。】您有什么烦恼呢？为什么不同我去咸福宫小酌一杯，【说着，拇指与食指分开一段小小的间隙。又笑道。】是加了梅子的佳酿。

你们主子喝了多少？【偏偏是一副醉后不知天地高的模样，偏偏还能在雨水蒸腾雾气的时候屈膝行礼，一时间竟是一副叫人看不懂的模样。深知此人大抵是很难再问出一些什么，于是将目光落在了她身旁的小鬟面颊之上，那是一幅极钝的面容，却适合极了这座宫闱。】
【可答案并不十分清明，倒是惹出来我的几分新奇，紫禁城里的规矩那样的重，一如沉重的枷锁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正如眼前和氏身边的小鬟一般，无论是如何凛冽棱角的模样，到头来都会被磨成如此迟钝的面容。】
【走近了一步，其其格跟着便举伞向前，伞沿的雨滴便斜斜地往地上落，晃动之间没了规矩形态。】你又有什么烦恼？【难得腾起的好奇心正如眼下雨水落地蒸腾过的雾气，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倒是难得能让我从雨天的烦闷中挣扎而出。】
白日里喝这样多的酒？便也不怕明日被拉去打板子？【这话便是我骗她、唬她来的胡诌，宫墙里的约定俗成，若非有心，也没什么人会生这样的是非。】
【可下一句话前便忍不住地笑了，她的身上没有汉女子的娇嫩与柔软——即使眼下仍是一副“醉鬼”模样，站也要靠着身边小鬟搀扶才能站定，可我仍看不到那些讨厌的气质，当下便可惜跟随而来的是其其格，若是格根，我应能要她好好去查一查和氏究竟是什么来处。】
你告诉本宫酒里用的是什么梅子？若是本宫喜欢，自然可同你小酌。
【535】

【邻舍家有一株李树，大抵栽种于同正年间，枝繁叶阔犹如集市巷口招徕生意的酒保小厮热烈地招摇着它勃勃生机。每逢金秋，色如牛雪的李子便沉甸甸的缀着枝桠探进和府的庭院里。一树累累果实，透过薄如蝉翼的紫红色果皮甜如蜜的惑人气味在苑中充盈，遂遣小鬟扣响了邻里的府门，用一枚去岁的甜李酒以物易物。】
【兄长架上长梯，爬上树去，我便挽起髻，捧着竹篾编就得簸箩来盛。指挥他一时往东，一时往西，不过小半个下午便摘满了一整筐李子，一半洗净酿酒贮藏进地窖，另一半呢，我分与父亲、母亲并诸姊妹兄弟，在平凡的秋日的下午，夕阳西下，红霞漫天时，迎着悄然吹来的东风，同她们说起一桩笑话，又或是偶尔作的诗赋，在父亲沉默却温和的目光中笑弯了眸。】
【我又有甚么忧愁呢？】
【她这样问时，才堪堪蹙一双好看的月眉。】我？我没有烦恼——您听过，烦恼烦恼，庸人自扰。我可不是甚么庸人。【顿下几瞬，再开口时方悄声道。】只是有些想秋天的李子了。
【我的声音是那样轻，幽悄悄地随着细如毫发的雨丝很快淹散在雨幕里。】
您不知道，这是越州的青梅，模样漂亮，圆润饱满，再与高粱酒一同酿上一整年，味道酸甜。正要这小雨绵绵的时节喝才对味。【说着，便要去牵她的手，却被一旁的风萼死死抓住小臂。】

扶你们小主儿进去。【暮秋的雨太冷了，这是岁杪的前兆，也是严寒的开始，指尖的凉意循序渐进的侵袭，像是极有耐心的侵略者，一点一点蚕食着本有的热意。幸好这小常在的殿阁仍是暖的，只是那酒气太过浓郁，沉沉的落在堂里。】
【大选那日怎不知，竟能给皇帝选出个“酒鬼”来？不禁笑开，像是预想到了来日皇帝瞧见的模样，那一张尚算俊朗的面容，不知会否因为当下的不知所措而裂开一道痕迹。】那你这意思是，本宫庸人自扰咯？【小常在身边的小鬟不过了了，手忙脚乱的小黄门郎也是一副青涩稚嫩的模样，于是便自顾自地取来了一只酒盅。】
【其其格沉默地立在身后，仿佛这堂间的酒气与我手中的酒壶皆与她无关，回眸去瞧她，其其格早就藏进了角落的昏沉里。】越州、青梅？【蒙古草原从没有这样的酒酿，那很少，西北更多是烈酒，马上行疾，只一口便是满腔炙热奔忙。】
想念秋李也是一桩烦恼，没什么区别。【入口的青梅酒实在绵软，它远不如马上行疾来的热烈。】看来你与本宫都是庸人。
【406】

【牗外不知休的寒气随二人足后破开一室酒香，但很快地，青梅含混着酒曲杂糅而成的清冽酒香自我俩身后缓缓向合围。此刻仍有一霎地恍惚，置身粉黛罗绮中的我变作了一只汁水充沛，诱人可口的蜜桃子。雪靥稍偏，凌波才渡，只见座首的丽人宝冠华服，阴云合拢下的远山黛色倏而一展开，继而塞北草原上刮起风，我凝着眉，无端在她腾起的笑色中看到了烂漫的山花，如茵的草甸，一轮红日自地平线的尽头高高升起，仿若永不会落下。】
可是，我想并非每一种忧愁都是自己主动讨来的苦。【我抬起眸，两枚黑白分明的杏眼在此刻雪亮的惊人，仿若片刻之前陷入酒香的微醺醉客全是佯装出的假象与幻影。】有时候，或许只是迫不得已。
【在小黄门与奚女门一趟又一趟手忙脚乱的侍候里拿起小几上的青瓷小酒壶，替她与我复斟一杯。】但不管怎么样，总有破解之法。若是没有，便喝酒。
【酒总有现世的倒影，掌中的这杯小盅里有越州梅，有旧年米，有诗歌，有理想，有不灭的希望和落下又会升起的太阳，还有邻舍的牛血李。】您没去过越州么？我也只在小时候同父亲去过一次，是一座南方烟雨缭绕的城镇，满目的烟柳青，虽一样都是绿却同湟中那很不一样。陆务观有诗云“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月”说的便是越州了。不过美人如何记不清，只记得梅子津甜好吃啦！

【青梅酒如水，我在远不及马上行疾的口味之中企图砸出一分凛冽，只可惜满口江南烟雨的绵软与柔和。这不禁让神色漫起了意思可惜与遗憾，那样的烈酒宫中再也找不到了——我这般想，便又是饮尽一盏。】那你岂不是前后矛盾了？【青梅酒的香顺着窗缝飘进了秋雨雨幕之中，更添缠绵。】
【实则并不爱用酒盅，这样的小杯在蒙古会被笑话，豪放的草原儿女从不会拘泥于所谓的规矩与端庄。篝火旁的欢歌笑语可以传达到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那才是真正的欢快——至少是对于我而言。】
本宫从不曾去过江南。【我不喜欢那样的柔软，孙氏的一颦一笑蓦地跑进了脑海，不禁蹙眉、又蹙眉，一杯接一杯的青梅酒散不尽那些不耐烦地心绪。】
【阿布曾告诉我，千人千面模样，不是所有人都如草原儿女一般，如火、如歌，可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史诗与颂歌，每一个人构造自己的一生，交织在一起便是整个时代的洪流。这样的大道理何曾不懂，可偏偏我不喜欢——既然每人都是自己的史诗，却又为何要让阿木尔变成砚竹？】
本宫不喜欢那样的地方。
【413】

【好漫长的一场秋雨，窗外的雨丝淅淅沥沥掉个不停，捧着一只酒盅倒酒，琼浆玉液也淅淅沥沥的掉个不停。雨水砰砰乓乓的落在屋脊上，这偌大的清宫则成了一只巨大的琉璃赤金造就的酒缸，酒珠砸在青花瓷盏里，我与她沐浴在朦胧的青梅酒想里。】
【因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离奇遐思，一笔飞扬的神色点上眉间，举起酒杯打断她一盏接一盏“豪饮”的节拍，显现出一丝独有的洒脱气概。我想，她应当很喜欢我与兄长酿的青梅酒，只可惜从去岁到今朝能逃过我的酒壶的幸存者不过两小坛——如今又阵亡了一员，不然定要送一坛给她的。】
我与您的烦恼皆非本心所愿，不过是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故暂时不能得偿所愿罢了。【小盏与小盏碰到一起，叮嗒之下响起她过分活泼轻快的声音，隐隐带着微醺、陶陶然的惬意。仿若并非拘泥于紫禁城偏隅一间不起眼的小小宫室，而是身处林间山溪处，茅草幽亭间，两个漫步于山野的独行山客不期而遇，不问来途与归处。只是坐下一道听一听，喝一杯酒，便就此别过。】自然算不得是“庸人”呀，我们，顶多是这广袤天地间的一个、两个【比了比她与我。】贪杯的逍遥客！
【歪首，好奇道。】您喜欢怎样的风光呢？

【其其格到底上前拦住了我，而我顺着她的手臂看向回眸、仰首看向她，蓦地笑了起来。若今日之事要姑母知晓了，怕是来日有的一顿训斥。于是便在小和氏絮絮叨叨的醉语之中，停下了举杯的手。】
腾格里若是听到了你这番言论，也要说一句胡搅蛮缠的。【可却实在有趣，膺中的思忖并未付之于口，只是笑着，在缠绵的秋雨里笑得开怀，这是我很少拥有的笑容，可今日难得——便此一日、就当下，这样子劝慰自己，才算放过。】
阔野、辽原，春来嫩草起，牛羊成群而食，群马奔腾于苍山绿野——如此才是天堂，才是真正的腾格里之境。
【我已不愿深究和氏是否明白何为“腾格里”，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想着，草原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那里的牛羊与天地，那里的马头琴与雅克托，这些都是无法复刻的美好。于是话题的最后也只能无奈的笑。再一次伸手捏起了酒盅，那里还残存半杯青梅，于是仰面饮尽，如此才算作罢。】
本想过几日送你一壶马上行疾，可今日看来你是个酒量不太好的小酒鬼，所以还是罢了。【秋雨依旧缠绵，来至宫门前才驻足交代这里的小鬟。】让你们小主在宫里好生呆着，若是跑出去惹出什么事儿，本宫可管不住。
【4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