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清风，吹开窗纱，徐徐拂面，已久未有这样惬意的时候了。自阿闻与小元出生后，自觉闲暇时候少了许多。从前只觉夜长，现在却觉夜短，再无可能如从前般吟诗作画，逍遥自在。）
（原应是厌烦的，却每每见着他二人宜嗔宜喜的小脸，又觉得怒气尽消，只剩欢喜了。）
（但度其兄妹二人，倒有些有趣。兄闻性情稳重谨慎，甚肖我，而小元那股灵劲儿倒似她阿耶，只稍不注意便要给我捅出篓子。是以常常将她呆在身侧，不敢远离。）
（只是孩童难管，只这一会儿未上心，人便不见。只得央着宫人与我一同寻觅）杳杳？杳杳！你到哪儿去了

【夏夜，晚风轻拂，窗扉之外，蝉虫鸣叫不断。晚膳之后，我唤阿兄与我一道摸进阿娘的屋里头，偏他一本正经，噘了噘嘴，打发他回屋中去。】
【寝殿之外——阿娘的声音，与那清风相随，飘然入室，偏我弄的满桌荒唐，一时之间也没得收尾之处，面容之上，雪腮业已沾染红云，涂抹的胡闹，不成了模样。奈何自个儿对着铜镜照着时，多有欣赏，只觉貌美的很，丝毫未曾感叹——面容丑陋，一塌糊涂之说。】
【阿娘声音逐渐近了，手里头的脂盒捧着，无处遮掩，夜风卷帘，悄然勾起一点，纱帘飘扬之下，只得老老实实的应了。】
阿娘，我在这里。

（极目望去，四下无人，愈发心焦起来。只怕她贪玩跌进池中，抑或是爬上假山，登高跌重，水深则溺。正是手足无措时，有宫人似是听闻杳杳呼声。）
（抬手忙让众人噤声，细寻踪迹，这才循着一声声“阿娘”，瞧见猫在卷帘下的小娘子。绕过窗棂，直往屋内去。才要厉声斥责，却见她顶这个大花脸，兴致勃勃地瞧着我，不免“噗嗤”笑出声来）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呢？
（挨着她席地而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面用绢帕擦拭她面上丹痕。）你往脸上画的是什么啊——
（垂首嗅了嗅帕上的粉晕，正是胭脂香气，这才恍然杳杳怕是乱动了我妆奁中的脂粉，兀自涂抹。又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半晌未出声。）

【见着阿娘时，方才的胆怯去了七八分，霎时间，倒生了几分傲气，下颌又扬，一副极为自豪的模样，应道。】我在梳妆呢！
【一壁说着，一壁将手中的脂盒递于她，缕空雕刻的盒子，打开瞧了眼里头的颜色，比着桃红浅淡的，却是自个儿不知形容，但又格外喜欢，日日见着阿娘涂抹在脸上，不禁也生了几分好奇。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好美貌的，自然也是有样学样，自以为学了个七八分的。】
您看，我好不好看？
【乌眸微动，一脸天真的瞧着，面上带着笑的，只搭着这涂抹一片的模样，怕是奇怪的很。】我看阿娘您明日妆点都是如此，我就学着了，好不好看嘛？

（无奈去拭她鬓边歪斜的“黛眉”，却不想黛石油润，一时去不掉，反而晕得愈发浓了。这会儿再看他，活脱脱像是民间那些杂耍人往脸上涂绘的面谱。）
梳妆？我看啊——（轻点她额头，又笑）我看你是准备去参神了。
（回想我如她这般年纪时，倒也是爱美的，总眼巴巴地瞧着阿娘妆奁中的口脂与香膏。彼时阿娘若是开怀，便会在我眉间轻点红梅，叫我高兴上一整日。可如今，竟是我怀抱着这样一个爱美的小娘子了。）
（但我总知精于颜色难自立，便是杳杳，也不愿她因是女儿身，日后为人鱼肉。是以，又夸又劝）好看好看，咱们杳杳最是清丽。但你学这些做什么，每日的诗文马术还不够你玩儿的么？

参神？那是什么意思？
【羽睫微划，一时间也闹不明白阿娘话里头的意思。没得个东西映照着自己的模样，也不知如今是什么个惊天动地的长相。妃唇微噘，跺了跺脚的，问。】不好看吗？可我看阿娘平日里头擦摸之后都是格外好看的，为什么呀！
【心中甚为不服，哼了声儿，撇过头去。复闻后话，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道。】不要不要，那些课无趣的很！老先生就知道念叨的，没什么个意思。唔——马术课倒还过得去，那个有意思多了，可比文绉绉的诗文好玩。
【说罢，螓首微垂，开始掰着手指头算着。】只是诗文比马术还多，不过前几日师傅说，若是练得好了，还教我们打马球呢！

（见她焦急，又连忙安抚，一颗心随着她上蹿下跳的，是一日都不得安生）凡事呀，都有其道法，若是不遵循道法，好看的也变不好看了。你看这胭脂——
（从她小小的掌心里掰出一小条胭脂纸，在自己唇间抿了一下）喏，你看，这纸呀得这样用，可不能在脸上胡乱涂抹，那就真的有些好笑了。
你呢，喜欢这些爱美之物，阿娘不是不许（轻叹一声，好言劝道）可是一个女子，单有美貌是绝不能立足于天地之间的。虽说都是些男儿建功立业，但你若不通文墨、不识大义，将来必是要受到欺负的。
（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前后轻摆）阿娘不愿你受欺负，阿娘期望你永远是最尊贵骄傲的公主。

【阿娘的话我认真听了，并且在脑子里头过了一遍儿，依旧是——一脸认真的看着阿娘。】阿娘，我听不懂。
【什么道法的，糊里糊涂，半点没明白。末了，才见着她于我示范了一番，方才明白过来，原是闹了笑话，不禁啊了声儿，摸了摸鼻尖的，颇为尴尬。】
原来是这样，那我平日里头，还见着阿娘涂涂抹抹呢？
【复闻后话，微垂眼帘，半懂不懂的模样，甚为迷茫。】可是，我也不是不懂呀，阿娘，我会！我识字，会写会看，怎么叫不通文墨呢？
【此时的小弗元，尚且不明其中含义，懵懵懂懂的年岁，只知晓见人学样的，旁的心思，一点也未见得明白过来。仰首看着额涅，抬眼看着雪颌一点，思索片刻。】
我不明白。

（她素来机灵，却不知这份聪慧悉数用在了容色上，无奈颔首）阿娘涂涂抹抹必然不是只用胭脂，还有描眉用的黛石，亦有香粉云云，但这些你自然用不上。你正是粉雕玉琢的年岁，用了这些反而失了天然本色，倒不如清清淡淡的来得秀美。这些呀——
（长眉轻挑，又续）得等你再长些了用。
至于长到什么时候呢，大约不只是识字读书这样（越过她，眺向窗外）阿娘期望你明事理，还期望你能心怀苍生。你想不想知晓阿娘从前在哪里长大的？
（垂首又看她，极尽怜爱）阿娘可不是在这大明宫中长成的。虽是身是优渥，却也尝过人间辛酸。不是人人都能像杳杳一般，享尽天下的好处的。
（言及此，竟眼泛泪光。）

【夜色渐深，白昼夏日炎炎，夜幕之后，竟生了几分寒意，一扫晨日的炎热，缕缕清风自窗扉而入窥听着母女二人的谈话。似懂非懂之间的小姑娘，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晓当是如何应语。】
心怀苍生，阿娘，什么是苍生。先生说，苍生就是百姓，我们身为天潢贵胄，既是得享人间供奉，就当是为民而谋福祉。是这个意思吗？
【迟疑之下，贝齿微咬下唇，犹豫片刻方才问了心中所言。】阿娘，这样的事情，我可以吗？
【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伸手轻抚她的眼角。】阿娘，别哭，杳杳在，您说的，我都听您的。
【哪怕，眼下的小姑娘并不明白。】

（苍生？何其重的一个词，我自然是担不住的。但有人可以。我的阿耶，高大威武的忠武将军，再没从羌西归来。直至那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好好活在这个人世，是多么何其有幸的事。）
（而后我遍寻了很多同他一起去羌西的府兵，期望能够获悉一星半点关于他殉国的细节，但是无果而返。他们有的身如残篇断简，有的已家破人亡，也有的只剩下沾满血迹的兜鍪，和阿耶一样永远地留在了异乡。而他们的族人，妻儿，多未有殷实的家底可供后半生将养，些许抚恤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那时，我才明白了大多数人是没有机会选择人生的。）
（我也一样。）
（但弗闻与弗元不同，若是他们愿意，自是可以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包括自己的。只要他们手中有天下，手中有权柄。）
（摆首轻叹）阿娘没有哭。阿娘总不会害你，你只需记着，凡是旁人要求你兄长的，你也必要学会，要做得一样好。

【内廷之中的公主，所见所闻，只不过是宫墙之内的书卷，是口口相传的故事，是先生教诲时的引经据典，旁的一无所知。她的世界，只有小小的宫城，可这仅仅是眼下，并不是未来。广阔的山河，还待探索，人生方才开始，执笔落墨，人生的书卷，不过寥寥。】
【我看着阿娘的模样，似乎明白的，又似乎领悟不到，但——我却是听懂了。点了点头，干脆利落的，应了她的话。】
我明白了！以后阿兄会的，我也要会，而且我要比他做的更好，更厉害。
【金枝玉叶，同样也是龙裔之后，同样的，也能做的很好，与阿兄比肩，毫不逊色。】阿娘，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竹深蝉嘒处，是岁月流转，亦是锁住我半生的钟鸣。虽说妃嫔间难免暗流涌动，尽是以容色侍君的手段，但传教于子女，又是另一番道理。）
（我朝物阜民丰，若能安乐长生，自不必担忧，但若不能呢？曾读史册，魏晋南北朝时何其纷乱，谁能料想？便是河清海晏，庙堂上尔虞我诈，又岂敢说胜券在握，永保平安？少帝素风流，遗子嗣过百，便是不能个个长成，将来也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为人父母，为之计深远，不过如此。）
（幸而弗元乖巧，凡事尚可规劝，叫人颇感欣慰，不住颔首）好，阿娘信你。咱们杳杳，必是我大唐最瑰丽的公主。

阿娘，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和阿兄一样，变成阿娘最为依靠的人！
【同样的，再一次重复了这一句话。童声稚嫩，却是铿锵有力，抿了抿唇，面色上的凝重，与满脸的浓妆显得格外突兀，却丝毫不会遮掩了去，眸子明亮，似乎明白了的。】
【又一次的，我仰首望着阿娘，心中思索着她的言语，试图从中悟得一二，小公主的世界里，埋下的种子将逐渐生根发芽，一点一滴的，往后的世界，将更为不同。】
【浓色渐深，随着宫娥净洗去了妆墨，恢复了原有的模样。一切的一切尽在悄然改变，终将会变得不同。未来的日子还长，皆在改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