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东瀛的礼节和风俗，不解他们的语言，只需如皮影般跟在阿娘身后，站立，坐下，微笑，示赏。全宝林待她温和而平淡，却已百般胜过往日的疏离漠视。公主询问乐户，皮影在戏台上出演《凯风》《陟岵》等优雅的剧目，嗣后却幽闭于匣，她的心情是哀愁还是庆幸？）
（使臣们知晓她的出身，有着一半倭人的血统，待李稷山恭敬而又热情。得以与她亲近的女郎们请她收下精心准备的方仪礼品，阿娘没有与李三三分享它们的奥秘，她只看了几眼，不晓得那是什么，便命宫婢拿走。欢声为期待盛典而蛰伏，潮湿的禅静里，见到素和氏的身影，失礼地喃喃）
…的确不像
（宫中曾传，素和氏的长相不似鲜卑人，果然如是。阿耶有意将一张五弦琵琶赠与日本的皇帝，大典之前，它将与其他贵重的礼物一同被存放在含元殿。紫檀木的琴体沉重，比李鉴参用过的琵琶都要贵重，她将五弦琴放在一旁，向人一揖）昭才人，您今天见到熟悉的人或物件了吗？

（善、美，是世人亘久所求，并常以此心钦叹造物乃至颂美生灵。重元四年，宸殿檐隙的几羽白鹊施翮，衔就纶旨便起擘山分海之势，四藩诸国庆谒来朝。）
（大明宫的小蓬莱不能阻隔如此崇荣的青鸟，素和氏只好著粉施朱，饰出一张美人代面，膝下儿女也塑就细巧瓷胎。宝容自去寻宝清合抱成只双鲤瓶，而幼子呢？多半是与宝丽并作绫绮殿的清供了。如此也好，或许有朝一日便真遂了“观音奴”乳字积愿，修得母亲所钟妙相。）
（七月的宫苑再静，与筵散花谢的凄清也殊为不同，像是立于颍水岸头隐闻潮声。裙风剪不断浪花，却淘出参宿中的星粒。）
稷山公主。（承她一礼，昭美人略略低眉致意，又款摇髻上玉树。分明炎威未褪，此时竟窥得几分秋意了）不曾见过——
（幽幽禁阙足以埋藏许多秘密，但正如同昔日龙首山掘出的铜鉴可照脏腑、纤毫不遗，素和二字也昭然地钤别着遍净。了然释说）我的先辈南迁已有许多年，故而无论是鲜卑，还是突厥、吐蕃（目顾五弦琴，又笑）抑或东瀛，并无哪里不同。
（想起方才漏拾的几点珠玑，别生兴致追问）方才公主是在说不响...（玉管稍襞）还是不香？

虽迟但饮，饮了好像没饮

【鲜卑族裔有他们的故事，女师的讲授已经足够绘声绘色，但素和氏的陈述，显然更适合概括他们对历史的态度。素和娘子生得柔质玉絷，只可以螺珠压鬓相饰，不当有霜风解落空濛，但一个能对往事坦率的人，绝不会是脆弱可欺的。李鉴参也想成为这样的人。细风将琴弦吹得瑟瑟发抖，逐渐组成一首哀凉的曲调。哀凉的歌曲也可动听，公主拂手爱怜地安抚着琴弦，为盛宴劳碌了那样久，它们应当很思念悲伤的音节吧】
我母亲与娘子不同，大明宫是她在唐的唯一家园，她却像是离开那里很久。无论是长安女郎的闺阁风俗，抑或他乡的往事，她对我讲得很少。稷山错过了许多故事，像您说的一样，的确没什么不同了
【慢慢一笑，并不讳言自己唐突的低语】不像，您与那些鲜卑女郎的样貌不像。阿耶恩泽，准许藩国使臣们在宫中穿着他们的服饰，这里即将展开空白的绢卷，由他们涂抹绚烂缤纷的色彩，他们可以尽情展示关于诗歌、舞蹈、骑御的才华……
【无多心向往之的兴奋，只是迷惘地向她问】他们因何，如此渴望显得与旁人不同呢？

（我无法从亲长单辞片语中窥得先人于丘林徙往青原的旧迹，又是如何结庐筑室，渴饮颍水。其中艰棘，想必不比藤原氏自东瀛归身所涉山川、所渡江海更少。遍净钦重他们的心魄，但父亲分明难忘弹汗山与歠仇水，却折节摹崇汉俗，堂皇地自诩郡中名士风流，也同样令我感到难堪。）
（于是你听，昭婕妤扶翠翘玉锵鸣而出的，都是能谐云河清燕乐的响。）
不，公主（公主十指漫无定音，五弦琴也未颠错宫徵羽，是无字有声的注脚。素和娘子柔和地质疑）大明宫是你们的家园，但或许并不是我们的。
（不愿多揣臆旁人心事，只好对她讲起鲜卑的故闻，尽管半点不及弦歌动听）中原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公主知道吗？鲜卑葬仪常有割体之俗，是生者阻止魂灵返回人世，故意使其躯体不整。
（稷山公主的率真落在眼中，仿佛一只小兽龇出锋利却稚嫩的齿，善于狩取的鲜卑人自然不会怪罪她的无礼。）原来如此，不瞒公主，其实我自己也这样想。我有幸长得更像母亲，她是中原人。
（实则年幼的公主何尝不是一张泛着天真光润的素白笺纸，我忽而有些踌躇，是否该书下自己的答案。）天下共主尊前，他们大抵是想出众一些，才显得无以取代吧。但世间本就没有完全相似的两个人，对么？就像稷山公主也不似东瀛血脉蕴养的婉转含蓄...

即便是已经眠去的灵魂，也会被躯体的剧痛惊醒的……
【汉人的父母仁慈而溺爱，将子女的身体视为自己所有，却可为逝者保留身后的尊严。鲜卑族裔待亡魂残忍，令公主闻之悚然，但如此酷烈的仪式，连父母亲人也不愿设法阻拦，魂灵又何须留恋人间。由素和氏口中，才知晓胡族瑰丽的文明下，也有鲜为人知的丑陋一面，沉默片刻，齿冷道】
如此恶俗！早该罢黜了
【素和既有鲜卑人的特殊身份，又有中土人热衷的姣好容貌，这便是她成为天子嫔御的理由。她已在客居的大明宫寻得系舟的桩木，自然不渴盼出类拔萃、独得君王青眼，反而于长安昭明日月下，希望隐匿自己血统的的不粹。母亲则更为古怪，是她亲手埋葬了使臣们口中才华横溢，在异国王庭吟诵短歌的女郎。颔首而笑，散漫猜测】胡人的音乐和美酒，使人沉醉呢。或许今日之后，宫中又将多添几枚西域明珠
嗯，稷山不如东瀛女郎婉转温柔【侧颈懒散地倚着栏杆和琴头交错处，小小的一枚发髻歪着，顽劣又哀怨地揭露】阿娘待我并不亲近，我谈何与她相似呢？

（素和氏不曾读过几卷经史，但也知鲜卑族旧日的辉景必昭于青简。而或许像是古今诸多游牧部族那般，鲜卑人的血脉无法造生根业，注定无法获得长久的宁定。不似林原亘古，征伐太容易令他们分崩离析。）
（醒来也许又会陷入另一个梦，然而稷山公主有此执言，终究很是宽慰）但愿他们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见善若惊、疾恶如仇，这已是有些孩子气的可贵心质，转而又故作大人地感叹君父将纳新御，龃龉又谐宜的念头竟可以伴生。素和娘子不禁一笑）她们擅长歌乐，宫中会更热闹一些，公主喜欢吗？
（素和与藤原罕有谈交，从前只当她是因汉话尚未娴熟才庄谨寡言，现出与柔丽面庞不甚相称的客气疏离。不知她于鉴参、我于弗相，哪个更为漠然？皇天之神在上，无论身为母亲或嫔御，我都不具指责藤原的资第。可端看鹅颈座畔稷山凝愁，又生出几分迟疑，或许一切都应归咎于有关容貌的“还牙”。）
这本不是我该置言的事情，但说来很巧，我不似异族血脉，宝容却生得高鼻深目。细细究来，我们也不像。每个人都是一朵特别的花，自可生芳（指梳试图为她栉正发鬟，探手时却觉偏髻倒也别致，遂只拢了拢风拂散的绒发，澄明的眼睛怎好遮翳）鉴参也是一颗特别的星星。

【李鉴参有种莫名的信心，深知礼仪与分寸的素和娘子，也同样清晰地明白她话语中有失尊敬的调侃，且并不会以大人的身份训诫她。大多数听众并不知晓，无人弹拨时的琵琶也会吟唱自己心爱的旋律。木箱琴声迎送着风鸣提醒公主，声色犬马本非为你的愉悦服务，何须你的欢心。她恼丧地颔首，继而答道】
娘子，我对胡人的音乐和舞蹈抱有好奇心，也羡慕他们的热情与自由。但当尘埃落定、明珠归匣之后，这场华丽的演出也将谢幕，她们也会变得和这大明宫里无数的嫔御宫人毫无区别，甚至变成会说话、或行走的木头人偶【颇为自知地强调】况且，鉴参猜测，她们不会喜欢一位对琵琶十分挑剔，时常口不择言的公主
【见她神色踟蹰片晌未语，李鉴参心底隐隐痛快，因而更语平心和地分析】宝容阿姐的容貌，的确不像娘子呢【性情则不知晓】约莫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出神时、读书时，数百个神情中的一个，刻着娘子的影子
【因是自幼没有阿娘疼惜，抵触长辈亲近的女孩，当那只温柔的、全无恶意的纤手靠近脸颊，脸色不自然地僵硬起来，有佯装无事，仰脸望着星汉灿烂】啊，星星。我是李鉴参，也是李星小，娘子也知晓我的名字「参」吗，那是一颗有故事的星星

（一个人的喜悲，有时大小由之。譬如一日饮膳是否惬合宝容心意，放诸四海大约微不足道，却是素和婕妤记怀之事。以心易心，鉴参的念望也并非无足轻重的事情。只可惜，我终究不是那个真切在意她颦笑言止的命定之人。）
（年幼时，我也曾随身为游商的父亲行走闾市，傀儡戏鱼龙变幻夺真，不想有朝一日戏衣即本相，纵使提牵不屈伸。与素和同出鲜卑族脉的拓跋魏朝崇奉道学，这大抵就是所谓“和其光、同其尘”？）即便当真如公主所说，你们彼此不甚合眼缘，若能不曲意相酬，好像也不算一件坏事？
（大明宫中已有太多纸影线偶，无须同心栀子沦为敷饰的木花。她先为李弗细，继而是昭应公主，至末才会是素和氏的女儿。像与不像，又有什么要紧呢？）
（鲜卑旧人以渔猎为生，敬奉四灵神明，自然也向往着日月星辰。我循着公主下颏扬起的弧度，）我只听说过参宿，却辨不出她的模样，星小愿意指给我看吗？

【于此刻的素和娘子面前，公主俨然是最受教的学童，竟不反驳她的话，在怅惘和自嘲中，径自将她别样的开解消磨成沉舟自弃的决断】娘子说的是。要与他们虚以为蛇地演戏，的确比互不理睬煎熬多了。如此说来，做一个被旁人嫌恶的人，却比做一个嫌恶他人，想恨，而不敢恨的人更快活
【将那至宝琵琶留予宫人看管，拾级而下，头顶的屋檐无声退后，留出一片银河渐现、星光疏落的深黑色夜幕来。不需回头，身后果然有脚步声一路跟近，到绕过西方的高殿，参宿的影子本应当在眼前。她只一眼望去，便知那与自己同名的星宿尚在沉落，却仍是认真地仰首，用指间勾画银河间星子串联的轨迹】是这里，最亮的红色星子……
【极明的银蟾将眼前视线模糊，参宿不曾因公主的造谒而破例现身】可惜娘子问得不巧，它们现下不在。杜少陵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它们已经相隔河汉之远，却仍要刻意避开彼此

（稷山公主与素和娘子之间差互的岁月，像是鲜卑割体旧俗所遗伤痕一般无法愈合。偶逢叙谈，许多不以为意的言辞甚至可称之“驳正”，谁知我们的心契藏在不逢不若的私怀里。喧阗如今日，也无怪此处唯二人形影相俦了。）
（快意恩仇远在江湖，但身为公主，李鉴参于这座宫城足有任性的依凭，敢爱敢恨总不会一件太过费难的事情...素和氏如此期许着，只见公主将弦琴托与宫人，旋身向殿外走去。风拂裙袂如鼓锦帆，飞翘的檐角即是小船，我依从着这位年少识深的“桡夫子”指引，渡往一幕稍显晦暗的星河。）
（这确然不是一个观星赏月的良夜，只难得闲倚西楼。）
太远了，恐怕一时半刻记不清楚（公主玉指作司南之杓，素和氏尽力辩数着星珠，最终只得徒劳地代它眨了眨眼睛）不过无妨，我已见过更明亮的参宿了...